魯迅精品選 雜文 2.
回 信
Y先生:
我當答複之前,先要向你告罪,因為我不能如你的所囑,不將來信發表。來信的意思,是要我公開答複的,那麼,倘將原信藏下,則我的一切所說,便變成“無題詩N百韻”,令人莫名其妙了。況且我的意見,以為這也不足恥笑。自然,中國很有為革命而死掉的人,也很有雖然吃苦,仍在革命的人,但也有雖然革命,而在享福的人……。革命而尚不死,當然不能算革命到底,殊無以對死者,但一切活著的人,該能原諒的罷,彼此都不過是靠僥幸,或靠狡滑,巧妙。他們隻要用鏡子略略一照,大概就可以收起那一副英雄嘴臉來的。
我在先前,本來也還無須賣文糊口的,拿筆的開始,是在應朋友的要求。不過大約心裏原也藏著一點不平,因此動起筆來,每不免露些憤言激語,近於鼓動青年的樣子。段祺瑞執政之際,雖頗有人造了謠言,但我敢說,我們所做的那些東西,決不沾別國的半個盧布,闊人的一文津貼,或者書鋪的一點稿費。我也不想充“文學家”,所以也從不連絡一班同夥的批評家叫好。幾本小說銷到上萬,是我想也沒有想到的。
至於希望中國有改革,有變動之心,那的確是有一點的。雖然有人指定我為沒有出路—哈哈,出路,中狀元麼—的作者,“毒筆”的文人,但我自信並未抹殺一切。我總以為下等人勝於上等人,青年勝於老頭子,所以從前並未將我的筆尖的血,灑到他們身上去。我也知道一有利害關係的時候,他們往往也就和上等人老頭子差不多了,然而這是在這樣的社會組織之下,勢所必至的事。對於他們,攻擊的人又正多,我何必再來助人下石呢,所以我所揭發的黑暗是隻有一方麵的,本意實在並不在欺蒙閱讀的青年。
以上是我尚在北京,就是成仿吾所謂“蒙在鼓裏”做小資產階級時候的事。但還是因為行文不慎,飯碗敲破了,並且非走不可了,所以不待“無煙火藥”來轟,便輾轉跑到了“革命策源地”。住了兩月,我就駭然,原來往日所聞,全是謠言,這地方,卻正是軍人和商人所主宰的國土。於是接著是清黨,詳細的事實,報章上是不大見的,隻有些風聞。我正有些神經過敏,於是覺得正像是“聚而殲旃”,很不免哀痛。雖然明知道這是“淺薄的人道主義”,不時髦已經有兩三年了,但因為小資產階級根性未除,於心總是戚戚。那時我就想到我恐怕也是安排筵宴的一個人,就在答有恒先生的信中,表白了幾句。
先前的我的言論,的確失敗了,這還是因為我料事之不明。那原因,大約就在多年“坐在玻璃窗下,醉眼朦朧看人生”的緣故。然而那麼風雲變幻的事,恐怕也界上是不多有的,我沒有料到,未曾描寫,可見我還不很有“毒筆”。但是,那時的情形,卻連在十字街頭,在民間,在官間,前看五十年的超時代的革命文學家也似乎沒有看到,所以毫不先行“理論鬥爭”。否則,該可以救出許多人的罷。我在這裏引出革命文學家來,並非要在事後譏笑他們的愚昧,不過是說,我的看不到後來的變幻,乃是我還欠刻毒,因此便發生錯誤,並非我和什麼人協商,或自己要做什麼,立意來欺人。
但立意怎樣,於事實是無幹的。我疑心吃苦的人們中,或不免有看
了我的文章,受了刺戟,於是挺身出而革命的青年,所以實在很苦痛。但這也因為我天生的不是革命家的緣故,倘是革命巨子,看這一點犧牲,是不算一回事的。第一是自己活著,能永遠做指導,因為沒有指導,革命便不成功了。你看革命文學家,就都在上海租界左近,一有風吹草動,就有洋鬼子造成的鐵絲網,將反革命文學的華界隔離,於是從那裏麵擲出無煙火藥—約十萬兩—來,轟然一聲,一切有閑階級便都“奧伏赫變”了。
那些革命文學家,大抵是今年發生的,有一大串。雖然還在互相標榜,或互相排斥,我也分不清是“革命已經成功”的文學家呢,還是“革命尚未成功”的文學家。不過似乎說是因為有了我的一本《呐喊》或《野草》,或我們印了《語絲》,所以革命還未成功,或青年懶於革命了。這口吻卻大家大略一致的。這是今年革命文學界的輿論。對於這些輿論,我雖然又好氣又好笑,但也頗有些高興。因為雖然得了延誤革命的罪狀,而一麵卻免去誘殺青年的內疚了。那麼,一切死者,傷者,吃苦者,都和我無關。先前真是擅負責任。我先前是立意要不講演,不教書,不發議論,使我的名字從社會上死去,算是我的贖罪的,今年倒心裏輕鬆了,又有些想活動。不料得了你的信,卻又使我的心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