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所居住的那個古城被燒掉了。
是怎麼被燒掉的呢?是被什麼燒掉的呢?是縱火嗎?如果是縱火的話,那麼城市又是被哪個人燒掉的呢?
這些問題我通通無法回答,因為我既不是什麼高官,也不是什麼富人,我隻是一個街邊乞討露宿的小乞丐。全身上下,除了我自己的身體零部件之外,我就隻剩下外麵罩著我的一塊很大很大的粗麻布了。
正因為如此,當我所居住的這座被人稱為“擁有最悠久的曆史和最珍貴的文物”的古城被燒毀時,我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也不關心發生了什麼。當然了,如果你硬拉著我,想要我回答出上述的問題的話,那我也是可以回答的:當時是秋天,我經常聽到那些走街串巷的打更人說什麼“天幹物燥,小心火燭”之類的話,所以古城大概就是被幹燥的天氣和幹燥的木柴、劃著的火柴、點著沒熄滅的蠟燭一類的東西給燒掉的。
我不覺得古城是被人縱火燒掉的,畢竟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有什麼好燒的呢?反正早晚有一天是要躺進棺材裏的。或許,隻有那些住在高樓大廈裏的遺老遺少、富商官老爺們才會多少在意一點古城的是否被燒毀吧。
其實不隻是我,古城裏麵其他的乞丐也對古城的是否燒毀不感什麼興趣。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沒有讀過書,自然是不知道這座古城有多麼多麼“寶貴”的;即使他們當中有些讀過一點書、上過幾天學,他們原本有的讀書人的氣質和擔當也早就被每天的溫飽問題給徹底打掉了。我和他們都一樣,每天就是乞討或者找活幹,絲毫不在意古城到底被燒毀了沒有,或者到底會不會被燒毀。當然了,如果那些出得起錢的人肯出一兩枚銅子兒讓我們中的一些人去救火的話,我們肯定是不會拒絕的,但是如果他們不肯出銅子兒的話,那麼我們也肯定不會對火焰有任何反應——除非是快被燒到了的時候,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才會稍微挪一挪,或是跑到一些離火遠一點的地方繼續乞討。
然而,火焰卻越燒越高了。金色的光芒萬丈的左搖右擺的高山從古城中平地而起,飛到半空,張牙舞爪地俯視著古城中的每一個人。從高山之巔不斷不斷地湧出棕黃色的濃濃的煙霧,遮掩住了整個的天空,我看不見天空了,也看不見雲朵了,更看不見太陽了,我於是擔心起我今後還能不能討到吃的來。火勢越來越大,不論是收了銅子兒來幫忙救火的乞丐們、自願來救火的匠人們還是偷懶耍滑的消防隊員們都沒能把火給撲滅。我於是就跟逃難的人們逃到了城外去。我沒有鞋子,連襪子也沒有一雙,因此城外地上的尖銳的小石子兒劃破了我的腳,並不是很痛,但是我有點怕血流太多流光了。有一次我往後看時,我看到身後的地上有了好幾個血腳印,不過那些血腳印越來越淡了,我知道我的腳應該是沒什麼大礙,所以也就沒去管它們。
當我們走到城外時,火勢已經大到一個令人感到害怕的地步了:火焰像一條條舌頭一樣從一個個好像一張張大嘴一樣的窗戶裏吐出來,在建築外麵不停地上搖下擺,搞得好像它們是被困在房子裏求救的人一樣,然而被傷害的並不是火焰,而是那些將要失去住所的人和那些擁有房產和財產的富人們。
火焰還沒有停息,人們已經開始了哭泣。那些十分富裕的人最開始的時候猛烈地哭泣著,但慢慢地他們想到這古城裏的房產隻不過是他們名下許多財產裏的一小部分,於是他們不再哭得那麼厲害了,又過了一會兒,他們完全不哭了,甚至開始笑起來,慶幸自己逃過了火災,還能繼續享受自己的其它房產;那些比較富裕但算不上大富大貴的人們和讀書人們一直都在哭,哭得很厲害,那些小康人士哭是因為他們為數不多的財產被燒毀了,那些讀書人們哭則因為一個更加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古城本身被燒毀;我們這些光著腳的乞丐則完全沒有哭的意思,我們隻是在一旁默默地發愁,因為我們不僅失去了一個穩定的遮風擋雨的地方,也失去了許多願意施舍給我們錢財的人——也就是說,我們斷了一條生路。
當火災最終停止時,所有原本住在古城裏的人都離開了。那些大富大貴的人都坐上汽車走了,因為他們要去往別的城市繼續享受他們的財富;那些原本的小康人家抓起他們所剩無幾的細軟之物遠走他鄉,因為在古城已經沒有了生活的可能,他們要去別的地方紮根或者投靠他們的可能已經死去的親戚或家人;那些讀書人拿著他們沒有被燒成灰燼的書本和草稿踏上了前往別的文化之都的旅程,因為古城雖然已經被燒成了焦炭和廢墟,但是古城的文化留了下來,那些讀書的人要前往別的文化之都繼續去宣揚古城的文化。
我們乞丐走的時候就沒有那麼多東西了,因為我們本來就沒有很多東西,曾經我們什麼東西也沒有,現在我們什麼東西也沒有,以後我們也肯定不會有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