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在腦海中,我輕輕地呼喚了一聲我的名字。
我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腦海另一端的混沌與黑暗。
“嘿。怎麼了?”在腦海的另一端,我回應了自己,並對自己表示了問候。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你在想什麼事情?”
“等一下。你那邊黑嗎?要不要開燈?”
“你想開燈的話,那就開吧。”
我於是打開了iPad。開始定時播放一些助眠視頻。平板電腦的黃色的光照到腦海那一側,我於是看到了吊在腦海那一端的自己。
在腦海的那一端,我用一些類似蛛絲的東西把自己包裹了起來,我蜷縮在那些蛛絲類東西的包裹之中,看不清自己的麵容,卻能在裏麵耐心思考。
黃色光同樣照亮了我周邊的牆壁,在那些長了裂縫的石頭牆壁上,一些手正從外麵用力插進來,試圖把我抓住,但是石頭做的牆壁畢竟太硬了。那些手想要穿破橡膠似的石頭牆壁,結果隻能是徒勞。
在牆上有一個門洞,或者至少以前是門洞,現在已經被一塊石板嚴絲合縫地塞住了。於是我在上麵感受不到任何的風,隻能看著腦海那一端躺在床上的我。
“我在想,”我繼續我的話,“我似乎一直把自己包裹在自己所建造的牆中,永遠不對外開放。我把自己包覆在自己所編織出來的幻夢當中,永遠不願意探索外麵的現實。”
“那麼,在你看來,這是一個問題。”我對自己說道。
“是的,這是一個問題。但是,為什麼會這樣呢?”
“或許你應該想想,自己以前經曆過什麼。你現在變成這個樣子,跟過去的經曆是脫不了幹係的。”
我於是開始回想起來。
我最早的記憶是關於雪的。是在哪裏呢?是在武漢嗎?
不,是在五台山。我媽媽跟我說過,我出生之後,媽媽就把我帶到了五台山去。她曾經在那裏向觀音菩薩發願,求一個兒子。
“哎喲,佛呀!這孩子都長這麼高了!”
二零二二年——或者是二零二一年?我去五台山的時候,在一個寺廟裏麵住宿。當時,寺廟的女住持看到我,感到很高興,於是這樣跟我說道。
也就是在她麵前,媽媽跟我說了我出生後帶我來這裏還願的故事。我於是看著住持,看著她因微笑而擰出了許多可愛的皺紋的臉。
那張長滿皺紋的臉突然變得光潔而又白皙,慢慢地舒展開來,終於在我眼前變成了一片白皚皚的凹凸不平的鬆軟地麵,而我的手也從骨節粗大的枯瘦大手慢慢變小,變成了一對柔軟細嫩的嬰兒的手。
媽媽的麵孔變得模糊不清起來,我於是躺進了她的懷裏。
那是二零零五年嗎?或許是吧。我媽媽和我爸爸——或許還有我那個在媽媽家借住上高中的堂哥吧?——來到五台山,那時的我連說話都還不會,隻會哭鬧和“咕咕嘎嘎”地發出不知所謂的聲音。
我在哭。哭得很大聲。媽媽抱著我,輕輕地撫摸著我,帶著母親所特有的溫柔而又溫暖的微笑。
我在五台山第一次見到了雪。雪很白,很軟,很冷。一片片白花花的碎片從天空中飛也似的紛紛落下來。媽媽笑著看著繈褓中的我。
我看著媽媽的笑臉。漸漸地,那副笑臉變得清晰起來,變得皺巴巴的,眉毛也變成紋出來的眉毛了,烏黑的頭發之間沾染上了幾根白絲,原本披肩的頭發自動地卷上了頭頂變成了發髻,插著一根檀木的發簪。
“沒有吧?那時候沒下雪吧?”媽媽問我。
“可我就是記得,當時我去五台山的時候看到了雪啊!那天下了很大的雪。然後我就看見,在雪地對麵,一個出家人推開了寺廟的大門走了出來。”我回答道。
我們在廣州一家茶餐廳裏。那天我媽媽約我出學校吃飯,我們於是討論起以前的事情來。
“那時候我跟哥哥沒去!我是跟爸爸去的!那時候也沒下雪!”
“那我就不清楚了,大概是你沒喝木瓜湯吧?”
“啊?我記得我喝的那是南瓜湯吧?”
“孟婆湯!我說的是你可能是沒喝孟婆湯,所以把前世的記憶也帶過來了。”
“哦!我沒聽清楚。我以為你說我們以前去吃齋的時候,你還記得嗎?就是我不願意喝那碗南瓜湯,你就用筷子打我手把筷子打斷那次。”
“你還記得啊?!”
“對啊,畢竟這也算是童年陰影了。”
我們兩個大笑起來。就在我們笑的時候,我手邊的一根筷子突然“啪”得一聲斷了,半根筷子飛了起來,落到了地板上。
我突然大哭起來。哭聲很稚嫩,我的眼睛被淚水蒙住了。我抹了抹眼淚,然後,我就聽見我媽媽的怒吼聲。
我媽媽是六八年出生的。雖然她沒經曆過三年的饑荒,但在她那個時代,糧食也已經算是很珍稀,近乎是奢侈品的東西了。
一旦一個人經曆過匱乏甚至災荒,那麼節儉就會成為這個人的近乎生理本能的習慣了。
也正是因為如此,當我表示拒絕喝下那碗南瓜湯時,我被媽媽狠狠地罵了一頓,還因為想玩手機被她用筷子打在手背上,把筷子給打斷了。
我的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當我再次抹掉眼淚的時候,我的麵前放著一本寫滿了方塊字的練字本。
我在小學的時候,學校曾經給我們布置過一種近乎虐待的假期作業,就是練字。我們那時候總是要練很厚一本的練字本,這種本子一般要求我們把字寫在一種討厭惡心的半透明紙上,總要寫密密麻麻一整頁才算完。
我媽媽就矗立在旁邊,像一堵牆一樣,拿著一把鋼製包紙的戒尺,敦促我認真練字。可我總是沒辦法寫好那些字。那些方塊字對我而言就像是一些蚯蚓和鐵線蟲一樣。我媽於是用戒尺打我的手臂和背脊。
“你討厭她嗎?”腦海那端的我突然問道。
“什麼?”
“你有沒有因為這些教訓而厭恨你的母親呢?”
“沒有,沒有。”我回答自己道,“我媽確實在小時候做過很多‘對不起我’的事——
“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我因為抄作業速度太慢,被老師禁止抄作業,我於是隻能帶著空空的作業登記本回家。我當時又忘記了抄音樂課的樂譜——也不知道我就讀的那所小學怎麼想的,居然讓一群不到十歲的小孩上音樂課,還要考試——我的媽媽於是又生氣了,罰我出家門站著。途中我想跟著樓上的三姨一家去超市,我媽又不準我去了,還說隻要我跟著去,就永遠不要再進這個家門。我在門外站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