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語《趙子曰》

如果有人問起現代中國文學的精神特征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那就是中國文學家們在混沌之中苦苦尋求光明的過程。我們從魯迅筆下的阿Q這個人物身上,就能真切地感受到這一點。毫無疑問,阿Q是中國國民性的象征,這一點已經得到了世人的廣泛認同。可是,阿Q的死究竟暗示了什麼?這不太會引起人們的注意。阿Q的“精神勝利法”,非但沒有使他的精神世界得到任何升華,反而一步步將他帶入徹底絕望。他是社會最底層的貧民,不可能像知識階層那樣有意識地自我反省,也缺乏適應社會環境的能力,便隻好以“精神勝利法”來立命處世。而“精神勝利法”所帶來的後果,就是阿Q很快死亡。在魯迅筆下,隨著象征中國國民性的阿Q的肉體的死去,他所代表的一切頑劣的東西也都一並死去了。這如同火炬一般,閃耀著魯迅對未來中國光明前途的殷切期望。揚棄一切舊的事物,催生新的中國的強烈願望,是國民革命理念的一條主線。作為這個時代的文學,當然也不可能背離這一潮流。這是當代中國文學的特點,或者說,也是我們把握與理解當代中國文學的關鍵所在。我們研究五四運動以來的中國文學,就能從中發現這樣的特點,具有十分鮮明的現代意識。

有人認為,當代中國的文學是貧乏

的,我也不一概否定這樣的說法。但是,如果他們所說的這種“貧乏”,是與早已為我們所熟悉的、猶如夜空中璀璨星群般光燦奪目的古典文學相比較的話,我不得不就某些方麵提出抗議。不管怎麼說,當代中國文學的現代意識的覺醒,是在擺脫舊有束縛的前提下走出的一條解放之路。所有的文化活動,都是在國民革命理念的軌道上運行的。因此,它的許多要素都可以歸結到全新的文學範疇,是絕不能用舊文學的傳統來衡量的。那麼,前麵所說的“我也不一概否定”的“貧乏”,指的又是什麼呢?那就是我們還不能斷言,當代中國文學在與世界文學的比較中,就一定處於劣勢的地位。當然,我不能否認,當代中國的新文學運動,與日本明治以來的新文學一樣,在許多方麵是受西方文學的影響與啟發而逐漸發展起來的。盡管中國的語言在表述的過程中會給人很古老的感覺,但當代中國文學的生命力是十分年輕的,是蓬勃向上的。在中國當代作家中,《趙子曰》的作者老舍,就是很不“貧乏”的一位作家。在魯迅逝世之後的中國文壇上,我最推崇老舍與沈從文這兩位作家。同時,我認為,老舍的《趙子曰》,在他所有的作品中,可以說是首屈一指的優秀作品。

在創作這部小說作品的時候,老舍是抱著什麼樣的意圖,他又是

怎樣凝練自己的構思的?所幸,在他1937年出版的散文集《老牛破車》中有一篇《我怎樣寫〈趙子曰〉》的文章,記錄了他創作《趙子曰》這部作品的甘苦。這使我進一步加深了對他創作意圖的理解。老舍在文章中是這樣寫的:

我隻知道《老張的哲學》#pageNote#0在《小說月報》#pageNote#1上發表了,和登完之後由文學研究會出單行本。至於它得了什麼樣的批評,是好是壞,怎麼好和怎麼壞,我可是一點不曉得。朋友們來信有時提到它,隻是提到而已,並非批評;就是有批評,也不過三言兩語。寫信問他們,見到什麼批評沒有,有的忘記回答這一點,有的說看到了一眼而未能把所見到的保存起來,更不要說給我寄來了。我完全是在黑暗中。

不過呢,自己的作品用鉛字印出來總是件快事,我自然也覺得高興。《趙子曰》便是這點高興的結果,也可以說《趙子曰》是“老張”的尾巴。自然,這兩本東西在結構上、人物上、事實上,都有顯然的不同;可是在精神上實在是一貫的。沒有“老張”,絕不會有“老趙”。“老張”給“老趙”開出了路子來。在當時,我既沒有多少寫作經驗;又沒有什麼指導批評,我還沒見到“老張”的許多短處。它既被印出來了,一定是很不錯,我想。怎麼不錯呢?這很容易找出;找自己的好處還不容易麼!我知道

“老張”很可笑,很生動;好了,照樣再寫一本就是了。於是我就開始寫《趙子曰》。

材料自然得換一換:“老張”是講些中年人們,那麼這次該換些年輕的了。寫法可是不用改,把心中記得的人與事編排到一處就行。“老張”是揭發社會上那些我所知道的人與事,“老趙”是描寫一群學生。不管是誰與什麼吧,反正要寫得好笑好玩;一回吃出甜頭,當然想再吃;所以這兩本東西是同窩的一對小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