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宋代人作詩說：“梧桐樹不甘心凋零謝落，幾片葉子迎風飄動，還有聲音。”又有：“曾經是如玉容貌招惹君王寵愛，還想讓人們看如當年的情形。”這四句詩，都是為失時的人所作的，恰恰有餘味。
二十六
我年輕的時候，最害怕的就是早早起床。開國之初，有人寫了句詩：“從來睡覺最香甜的時候，就是天將亮的那一刻。”凡是種下的鬆樹，開始往長生長，到了五六十年後，便不再迅猛上長，而枝葉開始平鋪著生長。六朝有人有詩：“泉水在高處往下注十分湍急，鬆樹很古老了上麵的枝葉很平展。”每當看見麻雀打架，必定一齊落於地麵。李鐵君有句詩：“鬥禽雙雙墜於地麵，交織生長的蔓莖攀著籬笆向上升。”遊天台，夜裏聽見了下雨聲，自己感覺敗興；想不到，第二天早起後，路麵已經幹了，可以遊覽。查他山有句詩寫道：“夢裏好像聽到過雨聲，早晨起來仍然沒有妨礙我在山上遊覽。”這才明白事物的道理和人們的情緒，沒有不被古人說過的。
二十七
替人悼念亡故者，是最難於落筆的。然而，古代人有那些忘記常禮的禮節，也有忘記常情的情感。吳蘭雪在《過竹士瘦吟樓哭纖纖夫人》中寫道：“片片紙錢吹來令人腸斷，青青的發鬢突然變成霜染一般。今生裏的文字因緣很重，這一離去，天各一方，路途迢迢。在三島舊地重遊，雲彩慘綠，小樓中人在殘夢之中月光昏暗發黃。仙風吹得穿著羅衣的人發冷，仙鶴的背部感到發涼，害怕晚上來臨而發愁。書籍與藥亂紛紛的，天天依靠著鏡台題字作詩。一代紅顏才氣回歸路途，閨中那支彩色絢麗的文筆好像有仙氣的烘托。生前曾經親自起草文字教夫君裁定，生病期間也因得到好詩而心花怒開。聽說前夜還勉強坐起來，挑著燈和了一首詩。”
文采傳自何人，深紅色的幔子經過，寄生為小鳳，還在梳理羽毛(纖纖夫人在沈散花女史的女兒鳳珍死後為沈散花的繼女)。在床前仍然堆滿了的詩卷，畫裏的人眉頭上色彩暗淡。蝴蝶飄然而至秋影裏很消瘦，水仙在夢中顯現夜裏受涼而醒。其他的人隻知道觀賞那些流傳的句子，不管那些詩讓親人心酸不忍聽。”
二十八
金陵燕子磯有一座永濟寺，路過的士大夫們，往往被風所阻，在此稍做停留，就留下題詩的句子。當朝的相國張文端(名英)、鄂文端名爾泰，墨跡淋漓未盡，還存在僧人的房舍裏。老僧默默，曾經刻了一部集子，竟然被火燒壞了。我在二十七歲的時候，遊覽參觀這座寺廟，到今年我八十一歲了。今年春天又為風所阻，派家人抄寫題詩存錄。尹少宰寫道：“幾朵芙蓉花統率領先花宮，鍾磬聲高揚，把遠方的風給號召起來了。老衲住在山嶺的白雲之間，漁翁住在半潭秋水之間。林子裏香氣溢人，鳥兒鳴叫，天機活現，古塔危立，龍在長吟，地勢雄偉。問一下眉頭緊蹙的陶處士，是否大醉已與禪道相通啦?收起纜繩，停靠在燕子磯，穿過雲彩，拾級而上，叩響僧人的房舍。遠公卓而不群，間或隨鶴遠遊；惠海蓬頭垢麵，自己縫補衣服。想要到三乘教中尋視妙相，卻因為一句話而領悟真諦心機。這一段時間早就記住黃梅該成熟了，又何必在風中飄蕩，招惹是非呢?”
張宗伯(名廷璐)寫道：“一條小路，鋪伸在秋陰裏，把蘚苔都踐踏了，翠蘿盛開的深處，寺門打開。懸岩的石色從窗中透出，江聲繞過閣樓，樹末梢伸了過來。勝過禪家，從容自若在街上閑逛，尚且留下先澤重新徘徊。流光一晃五十多年的事，又來到了薄公的舊講台(康熙壬戌年，先父曾有《贈薄公和尚詩》)”。李炯寫道：“偶爾因為受江風之阻，散步走過山頂林巔。三台洞在霧影裏隱現，雲彩中突然露出一條縫，生成一線天。倚著鬆樹，驚動了戲鬧的鬆鼠，坐在石頭上，在泉水中洗漱。隻喜愛鍾山的顏色，每天都化作為紫色的煙霧。”又寫道：“山開處，榆樹的力量強健，橋傾斜處，柳樹的身子支在那裏。”也是挺好的句子。
二十九
女子金纖纖詩文與才氣都很好，而神采與見解尤為超脫。有人問道：“當今的詩人，當推兩大家，即袁、蔣並稱，為什麼袁枚的詩流傳遠到海外，近到閨房之中，大家都喜歡讀;而能讀懂蔣氏之詩的人那麼少?”金纖纖回答：“音樂有八音：金、石、絲、竹、匏、土、革、木，都是正音。然而人們大多喜歡聽金、石、絲、竹，而不太喜歡聽匏、土、革、木。您試著用這種理解，來解讀袁、蔣兩家的詩作。那麼任沈的是與非，也就是邢與魏的優劣了。”人們都把這種回答作為內行語。
金纖纖又對她的郎君竹士說：“聖人說過：‘《詩》三百首，一句話概括，就是無邪。’我讀袁公的詩作，從《左傳》中取三字來概括，即是‘必以情’。古人說過：情意深長，壽命也長，看來真的是這樣的。”
三十
禮親王的世子汲修主人能作詩，識舊情，近來寫信給太史王夢樓，附上老朋友賈虞龍孝廉的詩作，托他轉寄給隨園主人，刻入《詩話》集中，因為王夢樓與賈君本來是舊交情的緣故。賈虞龍的詩尤其專工七古，篇幅極長，不能收錄進去，這裏錄下他的《夢樓齋中夜話》：“黃葉最憂愁風雨的到來，青衫最感覺年華的消逝。幾年來貧窮到了骨子裏，客地住得時間長了，就成了家。雖三次被黜是區區之事，但詩情長吟才是敏捷猶如溫八叉。承蒙您的駕車、戴笠來訪的心意，深夜笑談，情緒高昂。”《別內》中寫道：“不要為頻頻斟起金酒器而感動驚訝，匆匆一行，又想怎麼樣。婚嫁已經推遲耽擱，歡情很少，為了經受饑餓、寒冷，話語絮絮叨叨。姑且向左家提供手杖和麻鞋，不要懷疑王粲停滯於關河而不前。另外的時候，譜寫成功房中曲，將金徽留住以便於和歌。”又有詩寫道：“夜晚的月光下，思念遙想著千裏之外的朋友，在他鄉作詩、思考，度過一天的秋色過光。”
三十一
秀才方大章的詩作，開始學習明代七子，後來在我門下學習，幡然有悟，更轍易張，專門從事關於性靈方麵的創作，可以說是一下子轉變到真道上去了。近來命令他的門人王鼎來拜謁，詩作很是清秀新穎。《過陳山人崖居》中寫道：“因為有受苦做奴役的癖好，砍伐茅草，挖古洞裏的樹根。山泉從房屋上飛過，山崖的石頭巧妙地成為門扉。爐灶冰冷，青苔長長的，雲朵屯積在那裏，白天也顯黃昏的光色。我來相見作揖以後，幹燥的頭發，漸漸把說話都忘記了。”
在《過野寺》裏寫道：“片片的白雲依傍著水的身邊，才知道香界的塵埃是很少的。路從紅樹叢中露出來，在青山缺口處打開一道門。老衲偶然在外行藥，遊人們都為了聽泉而來。偶爾留下一些新題的詩句痕跡，把廊壁上的青苔一掃而光。”
又有詩句道：“寫詩的思緒因為春天而綿延伸長，回歸的心情早在臘月前就已經產生。”“行到深山的盡頭才看到寺廟，參拜完古佛還沒有見到僧人。”都是極美的句子。
三十二
我到在同裏居住的侄子湘眉、笛生家與他們談論詩的問題，他的兩個孩子都是垂髻之年，倚在我的膝蓋上傾聽，好像是領會理解的樣子。我問他們能否作詩，其中一個較大的孩子陶甡拿出他寫的《詠秋海棠》，寫道：“涼雨剛下過後，開了窗紗，綠葉淒淒，映著晚霞。秋天夜裏，月光明亮，像水一樣美好，應該先照到台階上的海棠花。”他的弟弟陶容在《舟行》中寫道：“遠遠望去，青山像白雲一樣，忽然聽到岸上有人的聲音。夜已經深了，哪有人到來，卻看到扳漁網的人攜帶一盞燈。”
三十三
學士阮芸台在浙中一帶任提學，曾經製過一把團扇，自己在上麵畫上折枝，讓許多士子來吟詠。錢塘的書生陳文傑寫了一篇《團扇詞》，末句是：“唱一首合歡詞，想把它留給合歡之人。”學士對此大加讚賞，在一旁批語道：“不知誰是合歡之人呢?”立即把團扇贈給陳文傑。
三十四
我路過吳江梨裏的時候，十分喜歡那裏醇美的風俗，每家都沒有看門的人，因為路上沒有乞丐乞討；夜裏；每戶均不關門，因為那裏及其附近沒有盜賊；行路的人不坐車，不穿木鞋，因為左、右都是長廊。士大夫互相結成婚姻，不中斷聯係。家裏製造小船，搖動、蕩搖，十分方便，有古代桃花源的風氣。詩人徐山民邀請我在他家裏住了三天，他領著妻子吳珊珊女士，雙雙拜我為師。他們的詩，天機清淡玄妙，已經分別刻入《同人集》和《女弟子集》中了。又看到山民《寄內書》中寫道：“心兒隨著信至，又嫌什麼十裏的遙遠；船兒帶著人歸來，應當在一更後了。”由此可以想見他們的夫唱婦隨風致嫣然，有劉綱夫婦的思情。隨他在吳江放舟，訪問明府唐陶山。同行者有陳秋史、徐懶雲、陳竹士、侄兒笛生。走到八坼，大風把船阻在那裏，四個人聯句道：“荒荒的月色讓人感覺寒冷，頭在低篷下，擁著被子看。一夜北風吹後，下起了雪，老天讓我們行臥在這兒。”“如吼的風聲，浪花想要飛奔，篷窗裏的人在說話，在聽著黃昏的低語。東船與西舫相互伴著前行，一夜之間真的變成了水上村莊。”笛生在《調山民》中說：“妝樓上扔下女門生，她可要埋怨先生太無情。已經過了一更行程超過十裏，卻奪走人家的夫婿一起，向遠處行。”徐懶雲《調竹士》中寫道：“人被留在這裏，今晚姑且安心了；明日再分別飛行，身形如雁孤單。您想尋找梅花打聽消息，我能幫竹士傳送平安的消息。”當時徐懶雲想先辭別歸去，竹士托他帶給內子梅卿一封家信，所以有了這首詩。時值嘉慶丙辰十一月十三日。
三十五
吳江有許多閨中秀女，徐秀芳、彩霞以及徐山民的堂姐就是這樣的。都嫁給李氏，姐妹成為妯娌，吟唱、應酬，不虛度日子，可惜都早早去世。山民僅記秀芳作的《重九》中寫道：“滿簾秋色，正值重陽佳節，懶得去登高，倚著繡妝台。舊日的愁懷盡情地拋棄、忘卻，近時的詩思已經全荒蕪了。庭院裏梧桐的葉子落了，寒冷時初動，籬笆裏的菊花開了，晚上越發香氣逼人。一卷殘缺不全的書，聊作自我消遣，其他的就沒有什麼事可做了。”
彩霞在《讀秀芳姐遺稿》中寫道：“一卷殘缺的手稿，蹉跎錄印尚未成功。打開後，雙眼落淚，看著分不清楚。”又有，陳素芳的《春雨次韻》中寫道：“到地麵開始融化，點點殘絮，明媚的天空裏空氣濕潤，喜鵲的聲音顯得幹亮。芳草偷偷地生出來，彌漫了香氣撲鼻的小路，新開的花兒被洗得透透的，伸出欄杆。在簾閣裏深夜吟詩，功夫極深，池塘邊做幽夢，到了日高三竿時分。遠方的山峰、斷水的岸邊，都增添了不少顏色，不害怕春衫有點寒冷。”《新綠》中寫道：“煙花的景色猛然驚人梅已實七，風情還要向柳眠三多多學習。”
素芳，是吳江的茂才李會恩的聘室，沒有出嫁就死去了。還有的是，潘掌珍字湘蘋，在《寒食對雪》中寫道：“今年的天氣寒冷，雪花綿延不斷，偏偏趕上三月裏的良辰佳日。可能是司霜憐惜、喜愛這美好的景色，所以故意特地用美玉來種春天裏的莊稼。很難分開飛揚的楊絮與雪花，把台階都染白了，隻是覺得殘花點地，鮮奇可見。然而嘲笑那些在城南遊玩的客人，春衫典空都換做買舟錢。”在《哭豐兒》中寫道：“苦冷的雨，淒慘的風，暑期的氣息微微，忍受著寒冷，托著病體，打開窗戶。突然偶爾想起了死去兒子的話，掩著眼淚，轉過身去，去換衣服(兒子在病中經常囑托母親要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