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二天傍晚,我們到塔希利家──為了「問名」的儀式──我得把車停在對街。他們的車道已經擠滿車輛。我穿著深藍色西裝,是前一天爸爸去提親,我載他回家之後買的。我用後照鏡檢查我的領帶。
「你看起來英俊。」爸爸說。
「謝謝您,爸爸。您還好嗎?您還撐得住嗎?」
「撐得住!今天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天,阿米爾。」他說,疲累地微笑。
※※※
我聽得見門裏的談話聲、笑聲,和輕柔播放的阿富汗音樂──聽起來像是烏斯塔德.薩拉罕(Ustad Sarahang著名的阿富汗作曲家與歌手。)的傳統情歌。我按門鈴。有張臉在門廳的窗簾後張望,然後消失。「他們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談話靜止了。有人關掉音樂。
塔希利太太來開門。「你好。」她說,深情愉快。我發現她燙了頭髮,穿一件長及腳踝的高雅黑色洋裝。我走進門廳時,她眼睛濕濕的。「你都還沒進屋子呢,我已經哭了,阿米爾將。」她說。我在她手上印上一吻,如同爸爸前一晚教我的。
她領我們走過燈光燦明的走廊,進到客廳。在木頭鑲板的牆上,我看見即將成為我新家族的親人照片:年輕的塔希利太太頂著吹蓬的髮型與將軍合影──背景是尼加拉瀑布;塔希利太太穿著合身洋裝,將軍穿著窄領外套打細領帶,他的頭髮又黑又密;莎拉雅,正要坐上雲霄飛車,揮手微笑,陽光照得她牙齒上的矯正器銀絲閃閃發光。一張將軍的照片,穿著全套戎裝,與約旦的胡笙國王握手。一張察希爾國王的肖像。
客廳裏擠滿了二十幾個客人,坐在沿牆擺放的椅子上。爸爸一走進來,所有的人都站起來。我們環繞客廳,爸爸緩緩帶頭,我跟在後麵,和每一位客人問好。將軍──依舊穿著他的灰西裝──和爸爸擁抱,輕輕拍著彼此的背。他倆用敬重的肅穆語調互道「你好」。
將軍擁抱我,心神領會地微笑,彷彿在說:「這才是正確的──阿富汗式的方法,我的孩子。」我們親吻臉頰三次。
我們在擁擠的房間裏坐下,爸爸和我緊挨著,坐在將軍和他太太對麵。爸爸的呼吸變得急促,不斷用手帕擦拭前額和頭皮的汗滴。他發現我在看他,勉強露出微笑。「我沒事。」他以唇語說。
依循傳統,莎拉雅不在場。
略微寒暄和閑聊了一會兒之後,將軍清清喉嚨。房裏頓時沉寂,每個人都崇敬地低頭看自己的手。將軍向爸爸點點頭。
爸爸也清清喉嚨。他沒辦法一口氣說完一整個句子,須得不時停下來喘氣。「將軍閣下,嘉蜜拉將……今天,小犬和我誠惶誠恐……到府上來。您……地位崇高……出身尊貴世家……家族歷史輝煌。我來到這裏,懷著無比的誠意……以及對您、您家族的敬意……還有……對您祖先的緬懷。」他停下來,喘息,擦擦額頭。「阿米爾將是我唯一的兒子……我的獨生子……他是我的好兒子。我希望他能……不負您的付託。我請求您賜阿米爾將與我榮幸……接納小犬成為您的家人。」
將軍禮貌地點點頭。
「我們很榮幸能有您的公子成為我們的家人。」他說:「您的聲望眾所周知。我是您謙卑的景仰者,在喀布爾如此,今日亦復如此。我們很榮幸能與您的家族結合。」
「阿米爾將,對你,我歡迎你成為我們的女婿,我女兒的丈夫。我女兒是我眼中的月亮。你們的痛苦會是我們的痛苦,你們的快樂會是我們的快樂。我希望你會把你的嘉蜜拉卡哈拉和我當成你的第二父母。我祈禱你和我們心愛的莎拉雅會幸福快樂。我們祝福你倆。」
所有人都鼓掌,隨著這個信號的出現,大家把頭轉向走廊。我等待已久的一刻來臨了。
莎拉雅出現在走廊的盡頭。她穿著酒紅色的阿富汗傳統服裝,長袖,金色鑲飾,令人目眩神迷。爸爸抓著我的手,緊緊捏住。塔希利太太哭了起來。緩緩地,莎拉雅向我們走來,背後跟著一排年輕的女性親屬。
她親吻我父親的手。她終於在我身旁坐下,眉眼低垂。
掌聲持續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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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據傳統,莎拉雅的家人要舉辦訂婚宴──也就是「品嚐甜蜜」儀式。接著就是延續幾個月之久的訂婚期。然後是婚禮,由爸爸負擔費用。
我們大家都同意莎拉雅和我略過訂婚宴。每個人都知道原因,所以沒有人說出口:因為爸爸的生命已剩不到幾個月了。
在籌備婚禮期間,莎拉雅和我從來沒單獨一起出門──因為我們還沒結婚,甚至也沒訂婚,一起出門是不符儀節的。所以我隻得和爸爸一起到塔希利家晚餐,和莎拉雅隔著餐桌麵對麵。想像著她的頭靠在我胸膛、聞著她的髮香會是什麼滋味。想像著吻她,與她做愛。
為了結婚典禮,爸爸花了三萬五千美元,幾乎用罄他一生的積蓄。他租下佛利蒙最大的阿富汗宴會廳──老闆是爸爸在喀布爾的舊識,所以給了優惠的折扣。爸爸負擔我們的婚禮樂隊,還有我挑的鑽石戒指。他買給我一套西式禮服,以及誓約儀式穿的傳統綠色服裝。
婚禮之夜忙亂的準備工作──還好,大部份都是塔希利太太和她的朋友們一手包辦──我隻記得幾個片段的時刻。
我記得我們的誓約儀式。我們圍坐在桌子旁,莎拉雅和我都穿綠色──伊斯蘭的顏色,也是春天與新生的顏色。我穿的是傳統服裝,莎拉雅(唯一坐在桌邊的女性)頭戴麵紗,身穿長袖禮服桌旁還有爸爸、塔希利將軍(這次穿著西式禮服)和莎拉雅的幾個叔舅。莎拉雅和我低著頭,肅穆崇敬,隻能斜斜地瞥見彼此。穆拉質問證人,讀可蘭經文。我們說出我們的誓詞,簽下證書。莎拉雅從維吉尼亞來的一位舅舅,夏利夫將,塔希利太太的兄弟,站起來清清喉嚨。莎拉雅告訴我,他住在美國已經二十幾年了。他在移民局工作,娶了美國太太。他也是一位詩人,小個子,宛如小鳥的臉,一頭鬆軟頭髮。他唸一首獻給莎拉雅的長詩,草草寫在飯店的信紙上。「哇,莎拉雅將!」他唸完的時候,每個人都大聲歡呼。
我記得我們走向舞台的情景,我穿著西式禮服,莎拉雅穿著白色帶頭紗的禮服,我們的手緊緊相扣。爸爸蹣跚走在我身邊,將軍和太太在他們女兒旁邊。一群叔叔伯伯舅舅阿姨和表親跟在後麵,穿過禮堂,把鼓掌喝采的賓客如紅海般一分為二,不斷閃爍的鎂光燈讓我們幾乎張不開眼睛。莎拉雅的一個表哥,夏利夫的兒子,把可蘭經高舉在莎拉雅頭頂,伴我們緩緩前行。婚禮歌謠《慢慢走》透過麥克風播放,爸爸和我離開喀布爾那夜,馬希帕檢查哨的俄國兵唱的就是這首歌:
化晨光為鑰匙擲入井底,
慢慢走,我心愛的月亮,慢慢走。
讓朝陽忘記從東方升起,
慢慢走,我心愛的月亮,慢慢走。
我記得我們坐在沙發上,擺放在舞台宛如王位寶座,在三百多位賓客的注目下,莎拉雅的手握在我手中。我們進行另一個儀式:他們給我們一麵鏡子,覆一片紗在我們頭上,讓我們可以獨自凝視彼此的鏡中影像。在這紗裏獨處的瞬間,看見莎拉雅微笑的臉龐映在鏡裏,我第一次低聲對她說我愛她。艷如指甲的紅暈盛開在她臉頰。
我想起一盤盤五顏六色的佳餚,有烤肉、燉肉飯,和鮮桔飯。我看見爸爸坐在我們之間的沙發上,微笑著。我記得汗涔涔的男人們圍成圈圈跳著傳統的舞蹈,隨著手鼓狂烈的節奏跳躍旋轉,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一個個精疲力竭地退出。我記得我希望拉辛汗也在場。
我還記得,我在想哈山是不是也結婚了。如果是的話,在頭紗下的鏡子裏,他看見的是怎麼樣的一張麵容?他握著的是誰染了指甲花的手?
約莫淩晨兩點,宴會從大廳堂轉到爸爸的公寓。茶香再度四溢,音樂播放到鄰居叫警察來。到了很晚,太陽過不到一個小時就會升起的時刻,賓客才終於散盡。莎拉雅和我第一次躺在一起。這一輩子,我隻曾與男人為伍。那天晚上,我發現了女人的溫柔。
※※※
是莎拉雅自己提出要搬過來和爸爸與我同住。
「我以為你會希望我們單獨住。」我說。
「在卡卡將病得這麼重的時候?」她回答說。她的眼睛告訴我,婚姻不該這麼開始的。我吻她。「謝謝你。」
莎拉雅全心全意照顧我父親。她早晨替他烤吐司泡茶,扶他上下床。她伺候他吃止痛藥,幫他洗衣服,每天陪他在附近散步。等他臥病無法下床時,她每個小時幫他翻身,免得他得褥瘡。
一天,我從藥房買了爸爸的嗎啡碇回家。一關上門,我瞥見莎拉雅迅速把某個東西塞進爸爸毯子裏。「嗨,我看見了!你們兩個在幹嘛?」我說。
「沒事。」莎拉雅微笑說。
「騙人。」我掀開爸爸的毯子。「這是什麼?」我說,盡管我一抽出那本皮麵筆記本時就已經明白了。我記得放煙火的那個晚上,拉辛汗給我這本筆記本,就在我十三歲生日的那一夜,燄火嘶嘶綻放火花,紅的、綠的,還有黃的。
「我不敢相信你會寫這樣的東西。」莎拉雅說。
爸爸吃力地從枕頭上抬起頭來。「是我叫她看的。希望你別介意。」
我把筆記本遞還給莎拉雅,走出房間。爸爸最討厭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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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過後一個月,塔希利夫婦、夏利夫、他的妻子蘇西,還有莎拉雅的幾位姨媽到我們的公寓來吃晚飯。莎拉雅煮了阿富汗菜──菠菜、羊肉配白米飯。晚餐之後,我們喝綠茶,四個四個一起玩牌。莎拉雅和我與夏利夫跟蘇西在咖啡桌玩,爸爸蓋著羊毛毯,躺在我們旁邊的長沙發上,他看著我和夏利夫開玩笑,看著莎拉雅和我手指交纏,看著我拂起她一綹滑落的頭髮。我可以看見他發自內心的微笑,遼闊得如同喀布爾的夜空,在白楊樹顫動、板球聲迴盪庭院的那些個夜晚。
將近午夜,爸爸要我們扶他上床。莎拉雅和我用肩膀架起他的手臂,扶著他的背。我們讓他躺下時,他要莎拉雅關掉床頭燈。他要我們彎下腰來,各給我們一個吻。
「我去拿嗎啡和水,卡卡將。」莎拉雅說。
「今晚不用。」他說:「我今晚不痛。」
「好吧。」她說。她幫他蓋好毯子。我們關上門。
爸爸再也沒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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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塞爆了海沃清真寺的停車場。建築物後麵光禿禿的草坪上,轎車和越野車擠滿臨時停車區。大家隻好從清真寺往北再開三四條街找停車位。
清真寺的男人區是一間方方正正的大房間,鋪有阿富汗地毯,一條條細長的墊蓆平行擺放。男人群集房內,把鞋脫在入口處,盤腿坐在墊蓆上。穆拉透過麥克風誦唸可蘭經的章節。我坐在門邊,習俗上留給喪家親屬的位子。塔希利將軍坐在我身邊。
透過敞開的門,我看見大排長龍的車子不斷湧入,陽光在擋風玻璃上閃閃發光。乘客下車,男人穿深色西裝,女人著黑色洋裝,頭上蓋著傳統的白色麵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