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是我十二三歲時聽我外婆說起的,歲月的衝刷在她幹瘦的臉上留下了溝壑,可是她的故事卻日久彌新,熠熠生輝。這個故事的前半段是我外婆聽她媽媽描述的,後半段是她自己的親身經曆。盡管我與故事中的多數人物素未謀麵,也不知道他們的真名實姓,卻並不影響我對那段崢嶸歲月的敬懷。它像一把鑰匙,打開記憶的閘門,用繁華的過往,告訴我們這些後人,即使身處逆境依然要有自信的底氣。
1935年,彼時的上海,十裏洋場,紙醉金迷。在這個被譽為“遠東第一城”的地方,摩登女郎在閃耀著霓虹燈光的舞廳裏,恣意揮灑著青春。富家太太在小洋樓裏悠閑地打牌喝茶。這裏既有西裝革履的洋人,也有長衫馬褂的鄉紳;既有高坐廟堂的領事督察;也不乏走街串巷的提籃小販。租界的熱鬧與繁華,使人暫時忘卻了戰亂,很難想起在這片土地上還有著破敗的棚戶區,滿臉菜色的碼頭苦力,衣衫襤褸的乞丐,以及神色黯淡的大煙鬼。在這樣一片熱鬧的土地上,我們的故事正式開始了。
這一天,冬日的暖陽慵懶的照在每一個人身上,有軌電車照常叮叮當當的向前駛去,黃包車夫氣喘籲籲地拉著客人在街上疾走。
逼近年關,早晨的風還有些凜冽,榮昌綢莊的廳堂裏卻已經聚集了不少客人,有買布的,也有製衣的,好不熱鬧。對於舊時的人們來說,除卻一日三餐,穿著是否暖和體麵,也是生活中的頭等大事。
隻見一輛小轎車緩緩的停在店門口,車裏下來一位體態豐腴的女士。
“周太太,儂好啊,來望望看,店裏向又出了較關多的新款。”從蘇州來的小夥計操著一口不大熟練的上海話,賣力地向老主顧推薦著當季最流行的布樣。
周太太的高跟皮鞋在地上踩得噠噠作響,她目光所及之處,小夥計忙不迭把布料打開展示,滿臉堆笑:“這塊料子特別嗲啊,剪刀剪不破,手撕撕不開,賽過穿了條防彈衣。”周太太並不接話,過了好一會,她終於滿意的指了指眼前的麵料,對著夥計說道:“這兩個花色還不錯,替我包起來。”
“好的呀,稍後就幫您送到周公館。”小夥計一邊鞠躬一邊把周太太送出去。司機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見太太出來,忙下車開門,問道:“太太,是回去還是繼續逛街?”周太太裹了裹胸前的貂皮鬥篷,說道:“回去吧,天氣太冷了。”
買完衣料回家,張媽照例把當天的申報遞給周太太,上麵赫然印著:
大新公司——上海最新百貨商店
矗立南京路上
備貨務求精美
價格真實不二
國之大唯此一家
周太太放下報紙,搖了搖頭說,“這年頭,商場也這麼不正經,拿自動扶梯當噱頭吸引百姓,鬧哄哄的,像啥腔調。況且這種批量生產的成衣,到底不如裁縫一針一線量身定製的好。”張媽遞過一杯水,應聲說到:“太太說的是,也就是一時新鮮,依我看啊,這樣的生意都是看的人多買的人少。”
張媽說這話並不完全是為了附和太太,倒真的帶有一點自己的想法。得益於在周公館幫傭的這些年,張媽的眼界有所增長。周玉林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洋買辦。洋買辦,顧名思義,就是對幫洋人打理並且擴大生意範圍的本地商人的稱呼。再通俗點說,就是替洋人出麵購買中國人的東西。隻不過當時中國的工業水平並不發達,因此價格多少都是由洋人說了算。周先生祖籍寧波,早年在歐洲留過學,不僅會英語,還會德語和法語,在租界的洋人中很吃得開,又因為為人誠信,在國人中的口碑也極好。一戰期間,北洋政府查封德商在華機構,周先生低價購進了德商的廠房設備,協同太太發了洋財,搬進了租界的獨棟洋樓中,連帶著女傭張媽,也跟著見識了許多達官貴人來周公館做客,好不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