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著你看怎麼辦?”乾隆問道。
“對官員也要懲教。以懲為教,以教輔懲。”紀昀恭肅答道,“錢度說得很對。對貪墨的不但要抓,而且一定舍得下刀子殺大官。民不畏死官畏死,祖龍以來代代如此。殺了劉康,天下知府就曉得不可妄為。誅了山西這兩個敗類,天下藩政、學政就得摸摸自己的腦袋,想想自己身家性命。這是一條,再一條在任官也要讀孔孟的書,摒除宋儒以來雜蕪之學,以天理約己,以人情揆人。朝廷吏部設歲考時時督查勉勵,品學才識好的獎拔,劣的就降黜。這是很平穩的整頓吏治辦法。”
乾隆靜靜聽著,說道:“紀昀是個有心人。回頭你和錢度整出一份折子,叫鄂爾泰轉呈上來。朕的宗旨其實就是兩條,吏治一定要大加整飭,局麵一定不要亂。以寬為政並不是縱容貪官!”說著,天色已暗,乾隆便命傳飯。
吃過晚飯已有一個時辰,乾隆看了一會邸報和折子,一色都是“恭請聖安”的套話,甚覺無聊,便出來獨自散步。他沒有叫,別人自然也不敢陪,隻背著手仰望著天,不時飄來一片雪,落在熱乎乎的臉上,有說不出的清涼適意。去山西往往來來二十多天,回到北京,又見到這方方正正的四合院,踏著京城的土地,他心裏有一份踏實親切的溫馨。他由王汀芷一下子想到棠兒、鈕祜祿氏,驀地又想到皇後富察氏,此時她們都不在身邊,再細細思量,他才發覺自己真正想念的竟是皇後!乍然間又想到楊嗣景,回護山西被告原是他意中之事,沒料到這個殺才竟然是個無賴流氓!他吞掉的是一封什麼信?裏頭寫的什麼?弘曉為什麼叫弘
代筆?這和前頭弘
他們暗地鼓搗“八王議政”有沒有牽扯?……乾隆把各條線路順著脈絡往一處聯,頭都想疼了,忽然西廂南端屋裏傳來朗朗吟誦聲:
送君南浦,對煙柳青青萬縷。更滿眼殘紅吹盡,葉底黃鸝自語。甚動人多少離情,樓頭水闊山無數。記竹裏題詩,花邊載酒,魂斷江幹春暮。都莫問功名事,白發漸星星如許。任雞鳴起舞,鄉關何在?憑高目盡孤鴻去。漫留君住,趁醇
香晚,持杯且醉瑤台路。相思寄取,愁絕西窗夜雨。
在這靜寂無聲的小雪之夜,羈旅之人,聽到這樣清雅的曼聲詠哦,真是令人心恬意適。乾隆聽著這首《薄幸》詩,一下子竟想起死了的錦霞,不禁癡了。接著聽時,那人又誦道: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魂,追旅意,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先生清雅!”乾隆一邊說,笑嘻嘻推門進去,舉手一揖說道:“隻是太淒楚了。你似乎有什麼心事?”一邊說一邊打量這人,隻見他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府綢長袍,黑緞子絲綿坎肩,總不過三十來歲年紀,清俊的瓜子臉上微有幾粒白麻子,一條細長的辮子盤在脖子上,正在怔怔地望著窗戶吟誦。見乾隆突然進來,忙微笑道:“您是住在上房的客人吧?請坐!敢問貴姓,台甫?”乾隆一邊笑一邊和他行禮坐下,說道:“卑人田興,從山西販馬回來。聽先生清吟,不覺神往。先生何方人氏,怎麼稱呼?”那人還沒來得及答話,錢度一頭闖了進來,說道:“主子,鄂當家的叫我過來看看,要沒事,請主子回去,有幾筆賬要回主子呢!”一抬頭,驚訝得後退一步:“這不是勒敏三爺麼?”
勒敏不禁也是一笑,羈旅中遇到故舊,他心裏也覺親切,說道:“你怎麼也在這兒?這位田先生——你不是在刑部做官嘛,怎麼稱他主子?”那錢度十分機敏,隻略一頓,說道:“我們爺是漢軍正紅旗的牛錄。我改入旗籍,他自然就是我的主子。這次他到山西做生意,恰好我也出差,就同道兒了。”勒敏自己也是旗人,自然懂得這個道理,遂笑道:“你比我們滿人還懂禮。前年我落第,碰到我旗下一個奴才在什麼光祿寺當寺丞。我攔住他的馬說要借點錢。這個殺才連馬也不下。掏出二兩銀子丟在地下。讓我一把把他拽下來踢了兩腳。我說:‘爺不要你的銀子了,倒賞你兩腳!’
“勒敏……先生。”乾隆見錢度和勒敏相熟,心中更無疑忌,偏著腦袋想了想,說道:“先生是滿人,哪個旗下的?”勒敏歎道:“說出來辱沒先人。家父就是湖廣巡撫勒文英。先帝爺手裏壞的事——如今我連旗人應分銀子也不得領。托尹中丞仗義,替我捐了個貢。如今內務府新設了個七司衙門,還沒有殿試,就在衙門裏走動,掙幾個房店錢……”乾隆笑道:“那也算我們遇得巧。”
勒敏起身倒了兩杯茶,一杯奉給乾隆,一杯遞給錢度,錢度忙搖手道:“我怎麼敢和主子一處吃茶?我也不渴。哎,勒三爺,這麼大冷天兒,你到豐台來做什麼?”勒敏歎息一聲,說道:“我來尋玉兒。一到北京我就尋張家肉鋪,張銘魁自從我走後不久就遷走了。六六也叫東家辭了。我無法報這個恩了!”他說著,想起玉兒待自己情重恩深,淚水奪眶而出,“我死也不得瞑目,死也還不了這個願的了。”
“你也不用這樣。”錢度心裏突然一陣愧疚,麵皮便微微發紅,“你又沒有忘了他們。還在苦苦尋訪嘛。這一番殿試得意,選了官出去,要有這個緣分,總歸見得著的……”說著也是神色黯然。錢度見乾隆詫異,忙將勒敏科考失利,被張銘魁父女營救,又失散了的事一長一短說了。
乾隆想到自己和王汀芷的事,理雖不同而情同,也不覺有相憐之意,歎道:“看來天下事無大無小,不如意者居多,想破些,也就了了。”勒敏已是淚眼模糊,說道:“我何嚐不這樣想,但我至死不明白,我什麼地方幹錯了事,說錯了話,惹得她一家這樣厭棄我!這些天我一有空兒就去西河窪子,在那個破屋跟前一坐就是半晌,人去樓空,音在琴亡……”他悲不自勝地哽咽著。錢度眼見無可安慰,在旁笑對乾隆道:“鄂當家的那邊候著呢!——敏兄,不用傷感了。殿試完了,我幫你一處找。怕怎的,人身三尺,世界難藏,走不了她!”乾隆也起身,隻朝勒敏點了點頭,什麼話也沒說便回到了上房。一進門便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