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代的雪泥鴻爪(1 / 3)

※童年時代的雪泥鴻爪

Children are our immortality.(Santayana)

孩子是我們的永生。(桑塔亞納)

我是父親的一個夢。

他出身寒微,夢想著有一個富裕的家;他讀了幾年私塾,夢想著接受高等教育;他地位低下,夢想著往上爬;他早年喪妻,夢想著幸福的婚姻生活。他看見國民黨一九二八年屠殺共產黨人,警告兒子不要加入任何政治黨派。在國民黨時期,他受到壓迫和剝削;到了共產黨時期,他卻成了壓迫者和剝削者,因為他有二十幾畝田地不是自己種的。他的三個兒子從學校畢業後,被壓迫者的夢想實現了;但他的地位並沒有改變,因為剝削者的夢想不能實現,他甚至被兒子瞧不起。

這是父親生活的悲劇。

母親受的教育比父親多。她是當時江西省唯一的女子職業學校的學生,會畫花畫鳥,使我從小就愛上了美。在我三歲的時候,她教我認字角。有一天,我要她教幾個字,她正忙著家務,沒有教我。我卻用頭頂著她的腹部,硬要她教,不知道她腹中已經懷著妹妹了。她急得對父親說:“說不定頂下來了(小產),也好。”因為她夢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向她討債,要她的命。不幸,她的夢變成了事實。妹妹一出生,母親就去世了。

一天夜裏,我一個人坐在床上,忽然看

見床頭帳子上出現一個半身人影,而燈和帳子之間並沒有人。父親一進來,半身人影就消失了。

父親說:“恐怕是你娘回來教你認字吧。”這是母親去世的悲劇。

一九二一年四月十八日,我出生於江西南昌。在中國曆史上,江西早以“人傑地靈”聞名。唐宋八大家中,歐陽修、曾鞏、王安石三人都是江西人。南昌是江西的省會,有帝王將相遺留的文化古跡。如唐太宗的弟弟滕王李元嬰任都督時修建了俯覽贛江的滕王閣。公元六七六年,閻都督在閣上大宴賓客,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寫了一首流傳千古的《滕王閣詩》: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王勃寫完詩就走了,最後一句空了一個字,都督和賓客百思不得其解,議論紛紛,最後隻好快馬加鞭,把王勃請回來。他大筆一揮,加了一個“空”字,就成了“檻外長江空自流”。

唐朝滅亡之後,南唐中主李璟(916—964)遷都洪州(今南昌),遺跡在皇殿側二中新址。後主李煜向宋太祖投降,被俘到汴京(今開封),寫了一些懷念故國的詩詞,如著名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

隻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如今,唐代滕王閣的“畫棟”“珠簾”,南唐故國的“雕欄玉砌”,早已不知何處去,剩下的隻有西山煙雨,東湖雲影,還有“一江春水向東流”了。

南昌實驗小學在離東湖不遠的樟樹下。一九二六年秋天,我去實小參加入學考試。因為考試的字我都認得,所以跳了一級,進入一年級下學期。

參加開學典禮時,新生要向孔子畫像行三鞠躬禮。但不久之後,孫中山的遺像就代替了孔子,因為國民黨和共產黨合作的北伐取得了戰爭的勝利,而北伐軍的總司令是蔣介石。我還記得十月十日夜晚舉行慶祝勝利的遊行,群眾提著燈籠,口唱革命歌曲:

打倒列強,除軍閥!

國民革命成功,齊歡唱!

從此以後,小學教科書中就開始講孫中山的事跡和學說。

記得二年級學過孫中山的“行易知難說”:又聽過他任大總統時沒有帶出入證,門衛不許他進總統府的故事。這可以從平凡中看出偉大。但我當時並不理解,隻會羨慕電影中北伐英雄的馬上雄姿。

《國語》教科書中有司馬光和曹衝小時候的故事。有個小孩掉進大水缸裏要淹死了,司馬光用石頭打破缸放掉水,救了孩子的命。曹操不知道大象的重量,他的兒子曹衝就把大象放到空船上,畫下水線;再要大象上岸,又把石頭堆到船上,

船下沉到水線上,再稱石頭,就知道大象有多重了。這兩個故事似乎說明了“行易知難”的學說。

教科書中還有一個李白的故事,說李白問一個老婦為什麼磨鐵杵,老婦人答道:“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這個寓言似乎就不能說明“行易知難”了。

還有一個莊子和惠子觀魚的故事。莊子說:“魚在水中遊來遊去,多麼快活!”惠子說:“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快活呢?”莊子反問道:“你不是我,怎能知道我不知道魚快活呢?”從惠子的觀點看來,是“行易知難”的;但從莊子的觀點來看,隻要將心比心,就不一定難了。

總而言之,“行易知難”的學說使我認為智力勞動高於體力勞動。小學二年級的體力勞動是打掃教室衛生,教室土地高低不平,土內還有雜質,孩子很難打掃幹淨,使我從小害怕體力勞動。

上國語課時,李祖岑老師問:“伴侶的‘侶’字怎樣寫?”全班學生都答不出,隻有我在黑板上寫對了,老師說我是好學生,這是我第一次在學校裏得到表揚。但有一個力氣大的同學不服氣,借口我打掃教室不幹淨,把我打了一頓,這是我第一次挨打,使我覺得好學生還不如力氣大好。

鄉下大伯給我們講故事,說唐太宗東征時被圍,高叫:“有人救得李世民,你做君來我做臣。有人救得唐天子,萬裏江山平半分!

”結果薛仁貴騎白馬,手拿方天畫戟,保駕殺出重圍,使我覺得力氣大的薛仁貴真是英雄,皇帝並沒有什麼了不起,“金口玉言”說了也不算數,薛仁貴救了他的命,並沒有分到五千裏山河,反被借故打入天牢。這是我小時候對帝王的看法。

聽京劇唱片,我喜歡聽高慶奎唱的《逍遙津》。聽到漢獻帝受曹操欺侮,連伏皇後的命也保不住,“父子們在金殿傷心落淚”,真是可憐!讀《三國演義》(這是我讀的第一部小說),曹操對劉備說:“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曹操這個亂世奸臣,怎麼能算“天下英雄”呢?後來看京劇《戰宛城》,看到曹操在宛城打了敗仗,張繡追趕曹操,說曹操是穿紅袍的,他就嚇得把紅袍脫下;張繡又說曹操長了長胡子,他又嚇得把胡子割掉;幸虧大將典韋舍命相救,才逃出一條生路。在我看來,典韋才是英雄;但在京劇中,典韋隻是配角,主角卻是曹操,我覺得不公平,這是我小時候的英雄史觀。

二年級教室牆壁上貼了許多圖畫,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周瑜火燒赤壁的那一張。比起薛仁貴和典韋來,薛仁貴救了皇帝反而坐牢,典韋救了魏王卻送了命,都是有勇無謀;周瑜卻是智勇雙全,能夠以少勝多,大敗曹操八十萬人馬,可以算是真英雄。但《三國演義》上說諸葛亮三氣周瑜,說周郎妙計安

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可見周瑜才智不如諸葛。但在京劇舞台上周郎少年英俊,勝過諸葛的羽扇綸巾,所以我小時候喜歡周郎之美,勝過諸葛之才。

20年代,每包香煙中都贈送一張畫片,上有小說中的英雄人物,如周瑜、曹操等。我的哥哥淵洵就收集畫片來玩打仗的遊戲。如果我得到了一張周瑜,而他得到了一張曹操,打起仗來,他說曹操有八十萬大軍,周瑜兵少,自然打不過曹操,於是他取得了勝利。如果是我得到了曹操,而他得到了周瑜,他又說曹操八十萬人馬是陸軍,在水上打不過周瑜的水兵,還是他取得了勝利。

哥哥比我大四歲,他的手很靈巧,會把竹子做成手槍,辦法是截下一節竹子,在上麵開一個長方孔,在下麵開一個小孔,把一根軟竹片做彈簧,從長方孔的後方凸起伸到前方,一直伸到小孔下麵,再在彈簧前方的竹筒裏放一個小石子做子彈,用手指一扣小孔下麵的彈簧,軟竹片就會把石子彈出去。哥哥給我做了一支竹手槍,那是我最喜歡的玩具。哥哥還會用硬紙片做軍艦,我隻會用紙折小船,於是我們就在水盆裏做周瑜戰曹操的遊戲。

我讀小學一年級時,哥哥已是實小三年級的學生。我在他的教科書裏第一次讀到李白的名詩《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字

都認得,念起來也順口,但是沒見過霜,也沒離開過家,所以不知道什麼“思故鄉”。隻是聽故事講:“八月十五天門開,金銀財寶落下來。”我一“舉頭望明月”,就希望月亮會開天門,會落下財寶。

哥哥的教科書裏還有胡適翻譯的法國故事《最後一課》,講一個法國小學生的故鄉被德國占領,小學不許再教法文,而要改教德文,小學生這才後悔沒有學好祖國的語言。我對普法戰爭的曆史一點也不知道,所以也沒有激起我對法國小學生的同情。但當上海發生五卅慘案,英帝國主義者槍殺中國工人時,哥哥教我唱一支愛國歌曲:“帝國主義勾結軍閥害我中華,幾陣槍聲滿街熱血一場殘殺。熱淚的拋、拋、拋、拋,大凡的惱、惱、惱、惱,心頭的火燒、燒、燒,此仇必報、報、報、報!”這才開始有了愛國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