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梅貽琦校長——《一個時代的斯文:清華校長梅貽琦》序言(1 / 3)

※我所知道的梅貽琦校長——《一個時代的斯文:清華校長梅貽琦》序言

(本文係許淵衝先生2010年10月25日上午口述,鍾秀斌記錄撰寫,文中小標題由記錄者添加,文字經許先生審閱修改確認。)

梅貽琦校長性格內向,不大喜歡表現自己,沒有幾個人能夠很好地了解他的內心想法,不管是他的同事也好,甚至是他的家人(我與梅的大女兒是同班同學,梅的小女兒是我的學生)。我看過他的一些日記後,對他才有了了解。

自由教育

新中國成立以後,我們對梅貽琦校長,實際上是進行批判,因為他走的是“白專”道路,把讀書、教育擺在政治之上。我們對他的看法一直受了“左”的幹擾,對他並不怎麼研究。不過,現在想來,他不一定是錯誤的。我對他最深的印象,是他始終認為:要求學生讀書是第一位的,如果要搞政治,也不應該妨礙學術。而這正是新中國成立後批判的“白專道路”。

20世紀50年代後,我們提倡學術要為政治服務。按梅校長的意見,總覺得政治不應該過分影響教育。我覺得當時在西南聯大的同學大致可分兩派,一派多搞政治,一派多搞學術。我和楊振寧都搞學術。在我的印象裏,學習好的同學很少大搞政治。最著名的例子是聞一多先生和汪曾祺的對話(見後)。

西南聯大有張伯苓、蔣夢

麟、梅貽琦三位常委。他們三人裏麵,我覺得張伯苓比較左,他是周恩來的老師。我在西南聯大上學時聽到一個故事,有一次,這三位常委到長沙臨時大學看房子。當時條件差,房子很不好。蔣夢麟說,他的兒子如果上學就不希望住這樣的房子。張伯苓卻說,如果他兒子上學,就可以住這種宿舍,可以鍛煉鍛煉。梅貽琦是折中派,說如果條件允許,可以住好房子;如果條件不允許,不妨住得差點。這樣看來,蔣夢麟比較右,張伯苓比較左,梅貽琦是中間派。馮友蘭也主張中和之道,我讚同梅校長和馮先生的觀點。蔣夢麟比較右,但他當過孫中山的秘書,主張革命,原來很進步。張伯苓是貧民出身,從貧苦家庭奮鬥出來,很不簡單。他們三個人典型地代表了左中右派。

馮友蘭先生曾將人生歸結為四個境界,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自然境界追求本能的善,功利境界追求個體的善,道德境界追求社會的善,天地境界追求宇宙的善。

梅校長是道德境界,他非常重德,不過重德也有各種不同。新中國成立後重德主要重黨性,階級立場。梅校長卻隻要求學生學習好,不管你是什麼派。當年國民黨要西南聯大開三民主義課程,梅校長隻開了幾個講座。盡管當時校園裏也有三青團,但並沒有什麼大的作用。我們

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過去是錯誤的。當年國民黨三青團在校園的作用遠遠不如現在共產黨、共青團在學校裏的影響大。在當年校園裏,三青團沒什麼地位,人們不怎麼在乎三青團,國民黨也沒什麼地位,教授們大多不是國民黨黨員,名教授基本上都不是。馮友蘭是文學院長,本來並不是國民黨員,是後來拉進去的。吳宓教授沒有入黨,很多名教授都不是黨員。張奚若教授是老革命,因為他跟隨孫中山一起參加過同盟會。總之,當年學校並沒把政治看得那麼重要。那時認為,一個人德好,和政治沒有必然關係,政治並不等於德。現在有人則把政治等同於德,這是現在與過去的區別。

我認為梅校長的教育思想在當時是起了好作用,但他主張的和現在的路線並不相同。我們這代人受梅校長的影響比較大。若不是采取他的教育思想,這麼多人才就不一定出得來了。為什麼現在派去國外留學的很多人,回國後成就並不大,問題可能是這些人把政治放在第一位。政治好,並不一定業務都能好。梅校長是把才能放在第一位的。不是不要德,而是主要把才能充分發揮出來,這才是德的價值。德是基礎條件,一個人不能做對社會不利的事,這是德,但它隻是一個人的基礎。如果德是一層樓,那麼才是二層樓,沒有德不行,但光有德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