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老葉,老葉沒好氣,“兒孫自有兒孫福!孩子大了管得了多少?你先把心放在小眉身上,你沒看她這次回來瘦得?”
是啊,我的小心肝瘦得不成樣子了。春天裏回新港的那次可把我魂都嚇沒了。這孩子,從小吃了多少苦?父親眼睜睜在自己麵前沒了,才過了兩年又被母親遺棄,最需要人嗬護的時候隻有爺爺奶奶在身邊,什麼事情都藏在心裏,連哭都是沒聲音的流淚。造孽啊!
問她為什麼翹課,心裏有什麼解不開的事,她什麼都不說。問得急了,她隻是閉上眼嘩嘩地流淚。早戀,功課太多?把我心疼得揪成一團。這孩子,從來有事都是藏著掖著,最怕她哪天鑽牛角尖。
夏天的時候她又突然好了起來,人胖了臉色紅潤了笑容也多了,見著我又象以前那樣,狗皮膏藥似的,直往我身上貼,“奶奶,奶奶”嗲嗲地喚個不停,哄得我和她爺爺眉開眼笑。那段時間,連暉子都和以前不一樣了,從他十多歲就冷封了的臉象被化了似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我兒子還真是俊!
唉,做母親的有什麼要求?見著孩子快樂不就是母親的快樂?
不過還是操心,他都三十好幾了。陳然離開去了上海,那個楊姑娘也是無疾而終。他就不著急?看著別人作爸爸也不急?我可是急著做奶奶。
過年時我揪他進屋,問他究竟有什麼打算。逼急了,他才說不結婚了,永遠不結婚了。
我一顆心沉到深淵裏。
定了定神,我又問,他才說很早以前就愛上了個女孩,現在終於可以在一起,但是限於環境她沒有可能嫁他,他也娶不了她。
冤孽啊冤孽。那個江秀琳就不能放過我們家暉子嗎?如果喜歡我們暉子那就直接離婚,這樣拖著兩頭算什麼?以前出車禍差點搭上了一條命,現在可好,連下半輩子都搭上了。
看著他倔強的臉,我恨他不爭氣,真想給他一耳光。
晚上我一個坐在屋裏,想得眼淚一直流。當年那個人,我愛的那個人,閉上眼睛仍能想起他的樣子。我那會也說要為他守寡的。現在我兒子這個樣子,不也是在守寡?
算了,老葉也說兒孫自有兒孫福,隻要兒子高興就好。
老葉走了,那天傍晚釣了條二十多斤的大草魚,魚拉上岸,人興奮的倒下了。從海陽送到新港,二十多個小時,再堅強的人也抵不過索命的閻王。他最後幾年最常說的話就是對不起我,好日子沒讓我享受幾天,半生都陪他搭進苦日子裏了。他往常哪會說這些?我又怎麼會計較這些?現代人喜歡說愛,我是沒愛過他,但是感情深厚的程度不亞於那些愛的死去活來的小年輕。他走了,等於我的命沒了一半。多少年了?風風雨雨的,一路扶持走過。
最可恨的是頭七那天上山拜祭完,回了家裏老大老二還想爭家產。我真懷疑他們是不是老爺子的骨肉。老爺子還屍骨未寒啊!小眉那丫頭倒是長大了,會趕人了,每句話都是我心裏想說不好說的。這孩子,老爺子最疼的是她,她也是兩汪眼淚,還來哄著我,怕我傷心過度。
可是,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哪裏睡得著?吃了一粒安定,在床上折騰了許久。屋子裏到處都是老葉的影子,我披了衣服下來,見前頭有燈,還想過去招呼他們早些睡。
正廳沒人,我把燈關了,走過花廳,聽見裏麵有動靜。過去站門口一看,兩個人抱在一起。分明就是————
我屋裏也擺著一張老葉的遺像,黑暗裏,我在他麵前坐了一整夜。天亮的時候,淚也流幹了。我記得小眉那次回來抱著我哭,說“奶奶,我好痛,我的心好痛。”是暉子那畜生欺負她?可是又不太象,他們從來沒吵過架,從來在一起有說有笑的,我還說叔侄兩感情好,原來——原來去年春節暉子說愛的那個又不能在一起,說的不是江秀琳,是小眉——冤孽啊,小眉都是大姑娘了,他們住在一起,我怎麼就從來沒想過會——真想給自己幾耳光,這叫什麼事?老葉,你走的早,將來要是有什麼難聽的,我這張老臉往哪裏擱?你怎麼不帶我一起走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