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
柳氏畫眉,嫁入夏侯家多年,未曾有子,故以此休離書為證,從此斷絕夫妻之名,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立書人,夏侯寅。
他說過的。
斷絕夫妻之名。
明明是他親口說過的。
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那麽,這一切的安排,他們在赤陽城的相遇,他對她的幾番相助,又是為了什麽?
是耍弄嗎?
他費了這麽多功夫,就為了耍弄她?
那嘶啞的聲音,反覆縈繞耳畔。
畫眉。他說。我是不得已的。
她在燭火下,緊緊閉上雙眸,指甲陷入柔軟的掌心。
畫眉。
她為什麽忘不了他說的話?
我是不得已的。
她的手握得更緊。
她氣惱著、憤怒著,卻也知曉,這一切的紛擾都該是有緣故的。但,她卻猜不出來龍去脈,更無法原諒,他竟這樣對待她。
我是不得已的。
她的心更亂了。
門簾被掀開,鶯兒走了進來。她端詳著主子的神情,考慮了一會兒,才怯怯的開口。
「夫人,」鶯兒輕喚。「外頭有位老爺子,說想見您。」
「我誰都不想見。」
「可是……可是……可是那老爺子跪在門前,說您要是不見他,他就不起來。」鶯兒為難的說,雙手揪著裙子直扭。
畫眉望著燭火,心裏隱約猜出,來的人是誰。
半晌之後,她歎了一口氣。「算了,讓他進來。」
「是。」
鶯兒福了福身,咚咚咚的跑出去。沒一會兒,就領著一個頭髮花白、滿麵是淚的老人走了進來。
才走進屋裏,瞧見畫眉,管事的身子一矮,立刻就跪了下去。
「夫人。」他哭著叫喚。
「我已經不是夫人了。」畫眉淡淡說道。「鶯兒,扶老人家起來。」
老人雖被扶了起來,眼淚卻還直掉。
「夫人──」
她伸手製止,不讓對方再說下去。「管事,如果您這趟來,是想為他說話的話,您現在就可以走了。」她有言在先。
管事卻搖了搖頭。
「夫人,我這趟來,我並不是要為虎爺說話,隻是……」他老淚縱橫,卻堅持要說。「隻是有些事情,當時不能跟夫人坦白,所以傷了您的心,我心裏實在難安。」
畫眉沒有回話,隻是望著燭火。
管事擦了擦淚,慎重說道:「夫人,您聽我說。虎爺跟二夫人,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她陡然站起身來,像被刺著最痛、最脆弱的那一處,臉色變得雪一般蒼白。「我不聽這些!」
「夫人,您不能不聽。」管事卻堅持說下去。「因為,這一切都是為了保全您。」
「保全我?」
管事點頭。
「當初,賈欣所垂涎的,不隻是夏侯家,還有夫人您。」他深吸一口氣,知道此時不說,隻怕就沒機會了。「虎爺知道,賈欣權勢過大,這一關難過,所以才會請二夫人一同演了戲,激您離開鳳城。」
畫眉僵在原處,一動也不動。
「您離開鳳城後沒幾日,賈欣便派人押走虎爺,抄了夏侯家,二夫人也被帶進賈家。」管事看著她,一句一句說著,執意把她不知道的真相,全部告訴她。「虎爺在獄中,受盡嚴刑拷打。虎爺早知道,賈家一旦出手,就不會留他活口,所以在嘴裏藏了藥。他撐了十多天,讓所有人都有時間逃遠了,才吞藥假死。」
「獄卒將虎爺埋在亂葬崗裏,我直等到半夜,才敢去將虎爺從墳裏挖出來。」
管事描述的景況,教她的心口既寒且痛,她不願知曉,他所受過的折磨,卻還是將那些話聽入了耳。
「虎爺的手腳,斷的斷、碎的碎,身上到處皮開肉綻,有些地方還潰爛化膿。我背著虎爺,坐上安排好的船,連夜離開鳳城,他身上的血,染得我的衣服鞋襪全濕了……」他哽咽著說。
「在賈欣透露歹意時,虎爺就開始布線,將夏侯家的部分資產,轉移到南方各城。他先拿了您的權,不讓您再過目帳本,就是為了瞞住您。」
「虎爺昏迷了半個多月,才一醒來,就要來看您。」
「偏偏,您落腳在赤陽城。這兒氣候炎熱,最不適合養傷,但虎爺卻不肯離開,非要留在這裏,怕您有些許閃失。」
燭火之下,畫眉麵無表情的站著,一滴淚卻悄悄滑落。
「這些日子, 虎爺雖沒現身,卻總是掛心著您,日日都問著您的事。他才剛能離開病榻,就堅持非得出門,即使隻能遠遠的,瞧見您一眼,連話也不能說上一句,他也心甘情願。」
管事擦了擦淚,表情哀慟。
「夫人,我並不是在為虎爺說話,隻是,我想,您應該要知道這些。」他注視著畫眉,臉上的淚痕,擦也擦不幹。「夏侯府裏兩百二十幾人的命,都是虎爺用半條命跟大半資產換來的。如果他不這麽做,保不住大夥兒,也保不住夫人,更保不住您肚子裏的孩子。」
老人哭著、說著,嗓子都沙啞了,卻仍非說不可。
「夫人,虎爺是不得已的。」他說道。
燭火搖曳,畫眉握緊了雙手,緊咬著唇瓣。
燭淚無聲滾落,如她的淚。
畫眉。
她記得夏侯寅的低語。
我是不得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