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梭在《懺悔錄》裏為自己曾起念於一女子而不甚惶恐,覺得大大的不該。在我看來他就是在作秀罷了,借以為自己表白。我不懺悔,這世上有多少人不隻是想而是做了不該做的事,還是把懺悔留於他們罷。
電話屏上顯示著五個未接電話,都是尤忌打的。在昨天之前我會為漏接他的電話而深感自責,可如今我隻感到人性的卑劣。打個比方,如果尤忌從此不再理我,我隻能恨他負心(至少他是有心的),甚至於會自我檢討。可是他怎麼能用摟著別人的手再一個又一個地撥我的電話號碼,好象挺想念我似的,人怎麼可以這樣虛偽?再麵對我的時候他不會覺得心慌麼?《麥克白》裏麥克白在做壞事時惶惶不可終日,我敢於麵對這樣的壞人;可是如果一個惡人昂首挺胸大搖大擺地在路上逍遙,人們怕是會躲得遠遠地吧,因為不敢確定他還算不算做人。
我不敢麵對尤忌,怕得要命。
與尤忌再見麵時已是三天之後,在我家裏。隔了這麼長時間該生的氣也該消了,該圓的謊也該圓了。文明人嘛,總要給彼此留個麵子。之所以把地點定在我家是因為萬一口角不合滾蛋的至少不是我。
我與尤忌對立著,誰也不先開口,仿佛先開口之人便算認輸。
尤忌一副氣休休的樣子,比真生氣還象三分。暗想可能是東窗事發,轉念一想萬一是自己誤猜的呢,豈不是自毀前程?遂道:“芳齡,你到底怎麼了?有話直說啊!”
我皮笑肉不笑地道:“正是呢,有話不妨直說。”
我用問話作答,尤忌無計可施便使用懷柔政策,伸手來抱我。我跳著躲開,體內的怨氣被勾起無限哀怨地道:“別用那隻抱過別人的手來抱我!我嫌髒!”
尤忌見無從抵賴破釜沉舟道:“我和她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你和她沒什麼所以騙我說加班去和她約會;你和她沒什麼所以抱著在大街上散步。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還真以為你愛我咧!一切都是騙我的,一切!”我悲痛欲絕,隻差一柄短劍自刎以泄憤。尤三姐殉情後柳湘蓮出家為其守節;我要是死了尤忌怕是要拍手稱快吧。“我們不是有約在先麼?我曾多麼的信任你啊!”
尤忌道:“我承認說加班的那一刻我是欺騙了你,可是我和她真的沒什麼,什麼都沒做。”
他所說的做大概指做愛。在他的觀念中兩個沒上床的人就不算偷情,我反倒成了無理取鬧,“你的意思是你們很正常?”
“我的意思是我並不喜歡她。真的,我喜歡你。”
“那你為什麼同她約會?”
“是因為——好奇。我還沒見過如此大膽的女孩子,主動約男人,主動依偎在男人懷裏,主動想開房——可是,我們並沒有做。”
我惡毒地笑道:“不是因為無法勃起吧?”
尤忌竄到門前要摔門而去,似乎無法忍受我的粗俗。我心裏默默地道:“Farewell,我的愛。”
緩緩地尤忌回過頭來:“芳齡,我隻是好奇,你不能原諒我麼?”
我冷笑。好奇當然不是壞事,隻可惜你即非推動人類發展的科學家又非眯著小眼看世界的幼童,況且用好奇來解釋穢不可言的偷情,文字若是有知也要投河以示清白了。遂再接再厲道:“這種理由爛得不能再爛。你又不是頑童,還是另造借口吧!”我說這話的語調生冷中透著嘲弄,殺傷力絕對一流。麵部也不甘示弱竭力與聲音同步。
可是尤忌沒有耐心再回過頭來看我的傑作,“砰”的一聲摔門而去。許是力氣用得太大,門邊的牆皮似是要脫落下來。我痛得捂住了嘴巴不讓聲音溜進人世。
才發現自己的如意算盤又落了空。尤忌可以摔門以泄憤而我就不能。這也許就是男女交往的真諦吧:吃虧的總是女人。
如果說左拉的那句“有所憎惡是神聖的事情”成立的話,那麼我就快變成聖女了。是的,我憎惡一切的醜陋,虛假的笑,陰溝裏的情。然而我畢竟成不了聖女,聽說她們都是處子之身。
張愛玲是個寫男女戀愛的高手,而自己的戀愛卻一蹋糊塗。每每看到胡蘭成與一個又一個女子偷歡的段落總忍不住為張愛玲氣苦,也恨她一路追著,勸著,求著,聲音都啞了,卻不放手。張愛玲又何嚐不是一個明白人呢?她也懂得“女人……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的悲愴,然而寫得出卻做不到,所以忙不迭地把剛到手的三十萬稿酬寄給胡蘭成好讓他有資本繼續同別的女人私諧歡好。胡蘭成自有他的小聰明,他可以抱著張愛玲無限悲痛地說我與你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戀,與別人是俗世中的塵戀。多麼感人的畫麵!當然如果張愛玲揮手給他一巴掌畫麵就更感人了。仙戀固然好,遺憾的是世間沒有不食煙火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