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黃昏時分,天下已經泰平,或者竟是全都忘卻了,人們的臉上不特已不緊張,並且早褪盡了先前的喜悅的痕跡。

在廟前,人們的足跡自然比平日多,但不久也就稀少了。隻因為關了幾天門,孩子們不能進去玩,便覺得這一天在院子裏格外玩得有趣,吃過了晚飯,還有幾個跑到廟裏去遊戲,猜謎。

“你猜。”一個最大的說,“我再說一遍:

白篷船,紅劃楫,搖到對岸歇一歇,點心吃一些,戲文唱一出。”

“那是什麼呢?‘紅劃楫’的。”一個女孩說。

“我說出來罷,那是……”

“慢一慢!”生癩頭瘡的說,“我猜著了,航船。”

“航船。”赤膊的也道。

“哈,航船?”最大的道,“航船是搖櫓的。他會唱戲文麼?你們猜不著。我說出來罷……”

“慢一慢,”癩頭瘡還說。

“哼,你猜不著。我說出來罷,那是:鵝。”

“鵝!”女孩笑著說,“紅劃楫的。”

“怎麼又是白篷船呢?”赤膊的問。

“我放火!”

孩子們都吃驚,立時記起他來,一齊注視西廂房,又看見一隻手扳著木柵,一隻手撕著木皮,其間有兩隻眼睛閃閃地發亮。

沉默隻一瞬間,癩頭瘡忽而發一聲喊,拔步就跑;其餘的也都笑著嚷著跑出去了。赤膊的還將葦子向後一指,從喘籲籲的櫻桃似的小嘴唇裏吐出清脆的一聲道:

“吧!”

從此完全靜寂了,暮色下來,綠瑩瑩的長明燈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龕,而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柵裏的昏暗。

孩子們跑出廟外也就立定,牽著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笑吟吟地,合唱著隨口編派的歌:

“白篷船,對岸歇一歇。

此刻熄,自己熄。

戲文唱一出。

我放火!哈哈哈!

火火火,點心吃一些。

戲文唱一出。

………………………”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日。

(本篇最初連載於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至八日北京《民國日報副刊》。)第1章示眾

首善之區的西城的一條馬路上,這時候什麼擾攘也沒有。

火焰焰的太陽雖然還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閃爍地生光;酷熱滿和在空氣裏麵,到處發揮著盛夏的威力。許多狗都拖出舌頭來,連樹上的烏老鴉也張著嘴喘氣,——但是,自然也有例外的。遠處隱隱有兩個銅盞相擊的聲音,使人憶起酸梅湯,依稀感到涼意,可是那懶懶的單調的金屬音的間作,卻使那寂靜更其深遠了。

隻有腳步聲,車夫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趕緊逃出頭上的烈日。

“熱的包子咧!剛出屜的……。

十一二歲的胖孩子,細著眼睛,歪了嘴在路旁的店門前叫喊。聲音已經嘶嗄了,還帶些睡意,如給夏天的長日催眠。他旁邊的破舊桌子上,就有二三十個饅頭包子,毫無熱氣,冷冷地坐著。

“荷阿!饅頭包子咧,熱的……。”

像用力擲在牆上而反撥過來的皮球一般,他忽然飛在馬路的那邊了。在電杆旁,和他對麵,正向著馬路,其時也站定了兩個人:一個是淡黃製服的掛刀的麵黃肌瘦的巡警,手裏牽著繩頭,繩的那頭就拴在別一個穿藍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的臂膊上。這男人戴一頂新草帽,帽簷四麵下垂,遮住了眼睛的一帶。但胖孩子身體矮,仰起臉來看時,卻正撞見這人的眼睛了。那眼睛也似乎正在看他的腦殼。他連忙順下眼,去看白背心,隻見背心上一行一行地寫著些大大小小的什麼字。

刹時間,也就圍滿了大半圈的看客。待到增加了禿頭的老頭子之後,空缺已經不多,而立刻又被一個赤膊的紅鼻子胖大漢補滿了。這胖子過於橫闊,占了兩人的地位,所以續到的便隻能屈在第二層,從前麵的兩個脖子之間伸進腦袋去。

禿頭站在白背心的略略正對麵,彎了腰,去研究背心上的文字,終於讀起來:

“嗡,都,哼,八,而,……”

胖孩子卻看見那白背心正研究著這發亮的禿頭,他也便跟著去研究,就隻見滿頭光油油的,耳朵左近還有一片灰白色的頭發,此外也不見得有怎樣新奇。但是後麵的一個抱著孩子的老媽子卻想乘機擠進來了;禿頭怕失了位置,連忙站直,文字雖然還未讀先,然而無可奈何,隻得另看白背心的臉:草帽簷下半個鼻子,一張嘴,尖下巴。

又像用了力擲在牆上而反撥過來的皮球一般,一個小學生飛奔上來,一手按住了自己頭上的雪白的小布帽,向人叢中直鑽進去。但他鑽到第三——也許是第四——層,竟遇見一件不可動搖的偉大的東西了,抬頭看時,藍褲腰上麵有一座赤條條的很闊的背脊,背脊上還有汗正在流下來。他知道無可措手,隻得順著褲腰右行,幸而在盡頭發見了一條空處,透著光明。他剛剛低頭要鑽的時候,隻聽得一聲“什麼”,那褲腰以下的屁股向右一歪,空處立刻閉塞,光明也同時不見了。

但不多久,小學生卻從巡警的刀旁邊鑽出來了。他詫異地四顧:外麵圍著一圈人,上首是穿白背心的,那對麵是一個赤膊的胖小孩,胖小孩後麵是一個赤膊的紅鼻子胖大漢。他這時隱約悟出先前的偉大的障礙物的本體了,便驚奇而且佩服似的隻望著紅鼻子。胖小孩本是注視著小學生的臉的,於是也不禁依了他的眼光,回轉頭去了,在那裏是一個很胖的奶子,奶頭四近有幾枝很長的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