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一粒種子,正因為內中本含有枝葉花果的胚,長大時才能夠發出這些東西來。何嚐是無端……。”我因為閑著無事,便也如大人先生們一下野,就要吃素談禪一樣,正在看佛經。佛理自然是並不懂得的,但竟也不自檢點,一味任意地說。
然而連殳氣忿了,隻看了我一眼,不再開口。我也猜不出他是無話可說呢,還是不屑辯。但見他又顯出許久不見的冷冷的態度來,默默地連吸了兩枝煙;待到他再取第三枝時,我便隻好逃走了。
這仇恨是曆了三月之久才消釋的。原因大概是一半因為忘卻,一半則他自己竟也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視了,於是覺得我對於孩子的冒瀆的話倒也情有可原。但這不過是我的推測。其時是在我的寓裏的酒後,他似乎微露悲哀模樣,半仰著頭道:
“想起來真覺得有些奇怪。我到你這裏來時,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蘆葉指著我道:殺!他還不很能走路……。”
“這是環境教壞的。”
我即刻很後悔我的話。但他卻似乎並不介意,隻竭力地喝酒,其間又竭力地吸煙。
“我倒忘了,還沒有問你,”我便用別的話來支梧,“你是不大訪問人的,怎麼今天有這興致來走走呢?我們相識有一年多了,你到我這裏來卻還是第一回。”
“我正要告訴你呢:你這幾天切莫到我寓裏來看我了。我的寓裏正有很討厭的一大一小在那裏,都不像人!”
“一大一小?這是誰呢?”我有些詫異。
“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兒子。哈哈,兒子正如老子一般。”
“是上城來看你,帶便玩玩的罷?”
“不。說是來和我商量,就要將這孩子過繼給我的。”
“嗬!過繼給你?”我不禁驚叫了,“你不是還沒有娶親麼?”
“他們知道我不娶的了。但這都沒有什麼關係。他們其實是要過繼給我那一間寒石山的破屋子。我此外一無所有,你是知道的;錢一到手就化完。隻有這一間破屋子。他們父子的一生的事業是在逐出那一個借住著的老女工。”
他那詞氣的冷峭,實在又使我悚然。但我還慰解他說:
“我看你的本家也還不至於此。他們不過思想略舊一點罷了。譬如,你那年大哭的時候,他們就都熱心地圍著使勁來勸你……。”
“我父親死去之後,因為奪我屋子,要我在筆據上畫花押,我大哭著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熱心地圍著使勁來勸我……。”他兩眼向上凝視,仿佛要在空中尋出那時的情景來。
“總而言之:關鍵就全在你沒有孩子。你究竟為什麼老不結婚的呢?”
我忽而尋到了轉舵的話,也是久已想問的話,覺得這時是最好的機會了。
他詫異地看著我,過了一會,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於是就吸煙,沒有回答。
三
但是,雖在這一種百無聊賴的境地中,也還不給連殳安住。漸漸地,小報上有匿名人來攻擊他,學界上也常有關於他的流言,可是這已經並非先前似的單是話柄,大概是於他有損的了。我知道這是他近來喜歡發表文章的結果,倒也並不介意。S城人最不願意有人發些沒有顧忌的議論,一有,一定要暗暗地來叮他,這是向來如此的,連殳自己也知道。但到春天,忽然聽說他已被校長辭退了。這卻使我覺得有些兀突;其實,這也是向來如此的,不過因為我希望著自己認識的人能夠幸免,所以就以為兀突罷了,S城人倒並非這一回特別惡。
其時我正忙著自己的生計,一麵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陽去當教員的事,竟沒有工夫去訪問他。待到有些餘暇的時候,離他被辭退那時大約快有三個月了,可是還沒有發生訪問連殳的意思。有一天,我路過大街,偶然在舊書攤前停留,卻不禁使我覺到震悚,因為在那裏陳列著的一部汲古閣初印本《史記索隱》
,正是連殳的書。他喜歡書,但不是藏書家,這種本子,在他是算作貴重的善本,非萬不得已,不肯輕易變賣的。難道他失業剛才兩三月,就一貧至此麼?雖然他向來一有錢即隨手散去,沒有什麼貯蓄。於是我便決意訪問連殳去,順便在街上買了一瓶燒酒,兩包花生米,兩個熏魚頭。
他的房門關閉著,叫了兩聲,不見答應。我疑心他睡著了,更加大聲地叫,並且伸手拍著房門。
“出去了罷!”大良們的祖母,那三角眼的胖女人,從對麵的窗口探出她花白的頭來了,也大聲說,不耐煩似的。
“那裏去了呢?”我問。
“那裏去了?誰知道呢?——他能到那裏去呢,你等著就是,一會兒總會回來的。”
我便推開門走進他的客廳去。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滿眼是淒涼和空空洞洞,不但器具所餘無幾了,連書籍也隻剩了在S城決沒有人會要的幾本洋裝書。屋中間的圓桌還在,先前曾經常常圍繞著憂鬱慷慨的青年,懷才不遇的奇士和醃吵鬧的孩子們的,現在卻見得很閑靜,隻在麵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我就在桌上放了酒瓶和紙包,拖過一把椅子來,靠桌旁對著房門坐下。
的確不過是“一會兒”,房門一開,一個人悄悄地陰影似的進來了,正是連殳。也許是傍晚之故罷,看去仿佛比先前黑,但神情卻還是那樣。
“阿!你在這裏?來得多久了?”他似乎有些喜歡。
“並沒有多久。”我說,“你到那裏去了?”
“並沒有到那裏去,不過隨便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