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舉一個例:第(八)條“……甚至於比他自己還要親近。”這句話的每一個字母都和俄文相同的。同時,這在口頭上說起來的時候,原文的口氣和精神完全傳達得出。而你的譯文:“較之自己較之別人,還要親近的人們”,是有錯誤的(也許是日德文的錯誤)。錯誤是在於:(一)丟掉了“甚至於”這一個字眼;(二)用了中國文言的文法,就不能夠表現那句話的神氣。
所有這些話,我都這樣不客氣的說著,仿佛自稱自讚的。對於一班庸俗的人,這自然是“沒有禮貌”。但是,我們是這樣親密的人,沒有見麵的時候就這樣親密的人。這種感覺,使我對於你說話的時候,和對自己說話一樣,和自己商量一樣。
再則,還有一個例子,比較重要的,不僅僅關於翻譯方法的。這就是第(一)條的“新的……人”
的問題。
《毀滅》的主題是新的人的產生。這裏,理契以及法捷耶夫自己用的俄文字眼,是一個普通的“人”字的單數。不但不是人類,而且不是“人”字的複數。這意思是指著革命,國內戰爭……的過程之中產生著一種新式的人,一種新的“路數”(Type)——文雅的譯法叫做典型,這是在全部《毀滅》裏麵看得出來的。現在,你的譯文,寫著“人類”。萊奮生渴望著一種新的……人類。這可以誤會到另外一個主題。仿佛是一般的渴望著整個的社會主義的社會。而事實上,《毀滅》的“新人”,是當前的戰鬥的迫切的任務:在鬥爭過程之中去創造,去鍛煉,去改造成一種新式的人物,和木羅式加,美諦克……等等不同的人物。這可是現在的人,是一些人,是做群眾之中的骨幹的人,而不是一般的人類,不是籠統的人類,正是群眾之中的一些人,領導的人,新的整個人類的先輩。
這一點是值得特別提出來說的。當然,譯文的錯誤,僅僅是一個字眼上的錯誤:“人”是一個字眼,“人類”是另外一個字眼。整本的書仍舊在我們麵前,你的後記也很正確的了解到《毀滅》的主題。可是翻譯要精確,就應當估量每一個字眼。
《毀滅》的出版,始終是值得紀念的。我慶祝你。希望你考慮我的意見,而對於翻譯問題,對於一般的言語革命問題,開始一個新的鬥爭。
JK一九三一,十二,五。
回信
敬愛的JK同誌:
看見你那關於翻譯的信以後,使我非常高興。從去年的翻譯洪水泛濫以來,使許多人攢眉歎氣,甚而至於講冷話。我也是一個偶而譯書的人,本來應該說幾句話的,然而至今沒有開過口。“強聒不舍”雖然是勇壯的行為,但我所奉行的,卻是“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這一句古老話。況且前來的大抵是紙人紙馬,說得耳熟一點,那便是“陰兵”,實在是也無從迎頭痛擊。就拿趙景深教授老爺來做例子罷,他一麵專門攻擊科學的文藝論譯本之不通,指明被壓迫的作家匿名之可笑,一麵卻又大發慈悲,說是這樣的譯本,恐怕大眾不懂得。好像他倒天天在替大眾計劃方法,別的譯者來攪亂了他的陣勢似的。這正如俄國革命以後,歐美的富家奴去看了一看,回來就搖頭皺臉,做出文章,慨歎著工農還在怎樣吃苦,怎樣忍饑,說得滿紙淒淒慘慘。仿佛惟有他卻是極希望一個筋鬥,工農就都住王宮,吃大菜,躺安樂椅子享福的人。誰料還是苦,所以俄國不行了,革命不好了,阿呀阿呀了,可惡之極了。對著這樣的哭喪臉,你同他說什麼呢?假如覺得討厭,我想,隻要拿指頭輕輕的在那紙糊架子上挖一個窟窿就可以了。
趙老爺評論翻譯,拉了嚴又陵,並且替他叫屈,於是累得他在你的信裏也挨了一頓罵。但由我看來,這是冤枉的,嚴老爺和趙老爺,在實際上,有虎狗之差。極明顯的例子,是嚴又陵為要譯書,曾經查過漢晉六朝翻譯佛經的方法,趙老爺引嚴又陵為地下知己,卻沒有看這嚴又陵所譯的書。現在嚴譯的書都出版了,雖然沒有什麼意義,但他所用的工夫,卻從中可以查考。據我所記得,譯得最費力,也令人看起來最吃力的,是《穆勒名學》和《群己權界論》的一篇作者自序,其次就是這論,後來不知怎地又改稱為《權界》,連書名也很費解了。最好懂的自然是《天演論》,桐城氣息十足,連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搖頭晃腦的讀起來,真是音調鏗鏘,使人不自覺其頭暈。這一點竟感動了桐城派老頭子吳汝綸,不禁說是“足與周秦諸子相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