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紹是一個典型的世家子弟,不太喜歡在野外睡帳篷。所以當袁軍控製白馬城以後,他理所當然地選擇把中軍大帳設在城裏。袁紹在幕僚們的簇擁下巡查了一圈,最後選定了位於城正中的白馬衙署作為駐地。這間衙署早已經被搬了個精光,連鐵鍋和門鎖都沒留下一副,隻剩個空架子。不過在入口處還留有兩個臨時搭建起來的石壘和一段土牆,這代表了劉延抗爭到底的決心——這在人去城空後顯得格外諷刺。
袁紹發表了幾句評論,然後與幕僚們一起踏入衙署。就在那一瞬間,那兩處土壘突然坍塌,正好堵在了正門口,將他們與還沒來得及進入的衛隊分隔開來。土牆也隨之倒塌,數名藏身其中的殺手惡狠狠地撲向身穿金環甲與披風的袁紹。
準確地說,這些刺客不是藏在牆裏,而是被砌在牆裏,那截土牆是貼身壘起來的,內留虛空,外用泥灰抹平縫隙,所以先期進入搜查的袁紹士兵才沒有發現,用心之深,歎為觀止。
可惜的是,這個精巧而狠辣的圈套注定沒有結果。那位金甲“袁紹”是河北最強悍的戰將張郃假扮的,同行的幕僚也都是精銳軍校。在一番短暫而激烈的搏殺之後,殺手悉數斃命。隨後趕到的袁紹感慨不已,說他與曹孟德相知幾十年,如今卻視若仇讎,竟到了要派人刺殺的地步,不勝唏噓。他隨後問逢紀怎麼知道曹軍設下這個陷阱,逢紀隻是簡單地回答:“孫策新亡,天下悚然。曹公之心,不可不防。”袁紹很滿意,稱讚他心細如發,是個真正會為主公著想的賢臣。這讓旁邊的沮授、郭圖等人臉色有些不好看。
東山的仵作迅速趕到現場,他們的檢驗發現了一些特別的地方:這些刺客的右腋窩下,都用墨刺著兩個字,而且最近才用石灰燒掉。經過一番辨識,仵作設法還原了這兩字的原貌:魏蚊。
淳於瓊此時並不在袁紹身旁,但有出身齊魯的將領講出了這兩個字的來曆:琅琊山中的十全毒蠍。齊魯盛產殺手,而能以毒蠍之名文身的,更是殺手中的強兵。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人的名字:臧霸。
臧霸在曹營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他是泰山人,在青、徐二州極有聲望,經營著一個盤根錯節的地下世界。隻要是在這二州之內,無論陶謙、呂布,還是劉備,誰都奈何不了他,隻能把他當做盟友來籠絡。臧霸即使在歸降曹操以後,也仍舊保留著半獨立的狀態,對此曹操也無可奈何。
袁、曹開戰以來,臧霸一直帶兵堅守在青、徐交界,和鄄城的程昱一起,為曹操扼守東部防線。現在白馬城裏居然出現了臧霸的殺手,而且都還湮滅了痕跡。這其中的含義,就不能不讓人深思了。難道說,他的青州兵已經悄然西移,投入到正麵戰場來了?這不是沒有可能。曹操目前兵力處於劣勢,暫時放棄東部青、徐、兗三州,集中力量擊破袁紹主力,這也是戰略上的一個選擇。
蜚先生的東山沒收到任何這方麵的情報,但誰也不敢打包票說一定沒有。
袁紹軍的大批輜重正源源不斷地渡河,這相當耗費時間。在有一支強軍動向不明的情況下,主力不敢離開白馬。可是,如果坐等糧草全數渡過黃河,曹操的主力早就掩護白馬輜重縮回官渡了,苦心經營出來的決戰態勢將從指間溜走。
經過短暫的商議以後,袁紹決定派遣文醜帶領五千人先行追擊,高覽與張郃各率一萬人在左右策應,其他部隊則暫時留在白馬。
“你現在可以繼續說了。”
逢紀回到營帳以後,對劉平說,態度還是冷冰冰的,語氣卻緩和了不少。
劉平知道自己預言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不由得鬆了一口氣。逢紀可比郭圖難對付多了,他心誌堅定,很難被外物影響,一旦做出什麼決定,旁人很難挽回,所以劉平必須得謹慎從事。
“郭嘉從來沒指望刺殺成功。他借臧霸之兵,隻是為了故布迷陣,令袁公裹足不前,好爭取更多時間。如今郭嘉在延津附近選定了戰場,盡起曹軍精銳,一口吃掉突前的文醜所部。”劉平說到這裏,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可是在下不明白,別駕您既已知道臧霸是虛招,為何不明告袁公,反而一力促成分兵之勢呢?”
逢紀捋髯:“若是變得太早,郭嘉必會覺察,等到他改變計劃,就不好猜了。如今順著他的意圖來,我埋下的兩手安排才好見奇兵之效。”劉平瞪大了眼睛,又驚又佩:“我原以為破計就已是極致,想不到還有將計就計。”聽了這話,逢紀昂起下巴,頗為自矜地擺動頭顱,小指頭來回撥動著胡髯的尖梢:
“郭奉孝啊郭奉孝,真想看看,你發現自己算錯時,到底是什麼表情。”
劉平在一旁又讚歎了幾句,心裏卻是感慨萬分。郭嘉告訴過他, 華佗老師曾言道:“人所欲者,分為五品。五品曰命,唯求苟活於世;四品曰定,苟活既有,複求安定;三品曰和,安定無礙,複求和睦;二品曰敬,四鄰和睦,乃求禮敬;一品曰誌,天下禮敬,方有抱負極望。這五品由簡入奢,循次遞增。”
以逢紀如今的地位,衣食無憂,地位殊高,他所欲求者正在第一品內,希求有所抱負,成就令名——擊敗郭嘉,就是他自我實現的最大心願。找準了這個位置,劉平稍以言語動之,便輕而易舉換來信任。逢紀的高傲和郭圖的野心一樣,都成為他們眼前遮蔽視線的一片葉子。
不知能遮蔽郭嘉的葉子,又在哪裏,他又是在第幾品?劉平心想。
徐晃緊張地向前方張望了一眼,伸出兩個指頭,揮動一下。他的兩名親兵心領神會,伏身從兩個方向的草叢裏匍匐著過去。剛才那裏出現了可疑的跡象。
擊潰顏良的一戰中,張遼銜尾縱擊,關羽陣斬大將,都立下了功勳,唯有他被顏良擺了一道,一無所獲。徐晃嘴上不說,心裏卻十分遺憾。因此他主動要求留在距離白馬最近的戰區,帶領一批親信士兵伏擊袁軍落單的斥候、信使或者輜重隊。在袁軍主力渡河以後,這個任務的危險性成倍增高,可徐晃決定再堅持一陣,看還有沒有什麼立功的機會。
徐晃一邊注視著前方的動靜,一邊解下腰間的水袋喝了一口水。清涼的水滑入咽喉,讓他渾身都愜意地哆嗦了一下。徐晃放下水袋,自嘲地晃了晃,袋上用火漆塗了兩個雋永的大字:“忠篤”。這是他在楊奉手下當騎都尉時得來的。當時楊奉護駕有功,在洛陽重建了宮殿,被天子起名叫揚安殿,他麾下的將校也都得了獎賞。可那時候漢室窮得叮當響,能拿出手的東西,隻有幾個皮水袋,上麵讓皇帝親自用火漆禦筆寫了幾個字,權當賞賜。其他同僚早就扔了,隻有他一直用到了現在。
之所以保留到現在,是因為年幼的天子寫完這兩個字以後,對徐晃說了一句話:“我看得出,你很不安。去找一個更強大的主公吧,為你,也為了我。”
徐晃不知道天子是如何看透自己心思的,那一雙黑得透亮的眼睛仿佛直刺肺腑。後來曹操要迎天子入許都,徐晃積極參與斡旋,還親自護送天子離開危機四伏的洛陽,直到進入許都城內。入城那一刻,徐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覺得一件大事終於做完,他終於可以卸下包袱專心做一名普通將領了。
無論是董承還是楊彪,徐晃都沒有跟他們有任何聯係。他已經打定注意追隨曹操,可“漢室舊臣”這個標簽卻像水袋上的火漆一樣,怎麼都洗不掉。
他搖搖頭,把無端的思緒都甩開。兩名親兵回來了,還挾帶著一個人。
這人麵黃肌瘦,蓬頭垢麵,身上穿著一件單薄肮髒的袍子,隻是手裏緊緊抓著一卷竹簡。
“將軍,我們抓到一個探子,他說是咱們這邊的,想要見您。”
徐晃打量了他一番,親兵已經搜過身,身上藏不了任何凶器,便吩咐把他放開:“你是誰?”那人抬起頭來,眼神茫然地望著徐晃,把手遞過去:“我叫徐他,我這裏有一封親筆書信,給你的。”
“誰的親筆?”徐晃問。徐他道:“魏家的二公子,說你看了信,就明白了。”
徐晃眉頭皺起來,他可不認識什麼魏家的二公子。他抓住竹簡的一頭,正要拿過來,卻發現不對。這竹簡的一頭,被刻意削成尖角,卷在一起還看不太出來,一攤開就變得明顯。那個有些茫然的徐他,突然鋒芒畢露,抓起竹簡的平頭一側,用力一旋,竹簡變成了一把利器,兩名親兵的喉嚨登時被竹尖割開,噴著鮮血倒在地上。
幹掉兩名親兵以後,徐他抓著竹簡又撲向徐晃。徐晃及時後退,勉強避開,但咽喉還是被割開淺淺的一道口子。他向來刀不離身,猝然遇襲,立刻抽出環首寬刀猛砍。徐他隻得用竹簡去擋格,結果一招下來就被削去了兩片竹簡。
兩個人在短時間內過了十招,徐他的攻擊凶猛,徐晃卻占了兵刃的便宜,打了一個旗鼓相當。四周的士兵聞風而動,紛紛聚攏過來。徐他看已經無法傷及徐晃,把竹簡啪地朝他臉上扔去,然後身子向後掠去。
徐晃的部隊訓練有素,立刻散成一個半圓狀朝著徐他圍去。徐他跑出去百步,一俯身,居然從草窠裏摸出一把劍來。有劍在手,他的危險程度陡然增加了好幾倍,隻見寒芒閃過,數名先追出去的士兵慘叫著倒在地上,傷口無一例外都在咽喉。他似乎對曹軍有著刻骨的仇恨,下手狠辣之極,後來趕到的十幾名士兵把徐他團團圍住,一時半會兒卻奈何不了這個拚命的瘋子。
徐晃一看,連忙下令弓弩手上前,盡快解決這個瘋子。就在這時,徐晃麵色突然一變,頭顱急速轉向東方,看到遠處旌旗飄揚,出現無數士兵的身影。
從旌旗的密度能看出來,這是袁軍的主戰部隊!
袁紹軍的前進速度非常快,很快幾隻羽箭就射到了腳麵前。徐晃知道如果再拖下去,隻有死路一條,他狠狠地瞪了徐他一眼,顧不得收屍體,比了個手勢:“撤!”然後飛快地撤退了。
徐他站在滿地的屍體之間,昂頭望天,一動不動。他身上的衣衫被潑上一片片血汙,看上去猙獰無比,宛若蚩尤再世。路過他身邊的騎士都投以敬佩的目光,曹軍的單兵戰鬥力比袁軍要強悍,而這個人以一敵十,還殺死對方這麼多人,戰力可以說是十分驚人。
終於一匹高頭大馬停在了徐他身旁,馬上的將軍披掛著厚重的甲胄,鐵盔下的麵孔白皙細嫩,一如錦衣玉食的世族儒生,簡直不像是個武夫。白麵將軍勒住韁繩,掃了一眼徐他和遍地的死屍,開口道:“這都是你一個人幹的?”
徐他恍若未聞,將軍的隨從們大聲喝叱:“文醜將軍在問你話呢!”聽到這個名字,徐他這才緩緩抬起頭,輕微地點了一下。這個無禮的動作反而讓文醜覺得很有趣,他抬手讓隨從們住嘴,俯身問道:“真是個有性格的家夥,你是哪部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