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鄴城假日(2)(1 / 3)

這一天一大早,鄴城新城的居民們感覺氣氛和平時不太一樣。在各個裏顯眼位置的木牌上,都出現了一張大告示,旁邊還站著一名小吏,給圍觀的人大聲宣讀。告示的內容寫得四駢六麗,小吏的工作就是將之轉成人人皆懂的白話。

告示說最近各色流民蜂擁而入鄴城新城,忠奸難料,良莠不齊,長此以往,必生禍患,如今前方激戰,為防曹軍細作生事,從即日起將整肅城防,清查戶籍,閑雜人等一律清除出城。落款是大將軍幕府的血紅大印。有懂行的人一望便知,這是審配借了袁府的副印,表達了鄴城高層對這件事的重視。

仿佛為了證明這張告示的嚴肅性,不時有大隊的衛兵轟轟地開過街市,設卡查驗,甚至挨家挨戶拍門搜查。鄴城新城雖說是進城管製嚴厲,但一幹官吏望族的日常生活需要有人伺候,一些城中的髒活累活也需要勞役來做,每日開放的那些人數根本不夠用,所以利用各種關係偷偷進來的人著實不少。

在這一場大整肅中,這些人被一一揪了出來,用繩子捆成長長的一串,由騎兵拽著往城外走。有人上前求情,但平常收了賄賂就抬手放行的衛兵們,這次卻毫不通融,冷著臉用長槍橫在身前。一群群驚慌失措的老百姓就這樣被拖曳過街,跌跌撞撞,求饒呼喊聲此起彼伏。街邊有一間館舍,臨街是一個大敞間,此時這敞間裏聚著三十餘名學子,他們或跪坐或站,目光凝視著外麵,神情嚴峻。

柳毅一拍桌子:“審配這個家夥,真是太過分了!孟子有雲,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他竟在堂堂大城中肆意欺淩百姓,這和當年董卓屠戮洛陽有什麼不同!”

他的話引來學子們的議論紛紛,大家紛紛引經據典,有的舉夏桀,有的說商紂,還有的說是嬴政。劉平在一旁端著酒杯,沒有說話,隻是冷眼旁觀。

別看這些人在這裏為鄴城百姓鳴不平,其實他們憤懣是另有原因的。

審配的這次整肅,也波及了這些外州的學子們。他們個個出自大族,到鄴城來也是擺足了排場,每個人都從家裏帶了十來個仆役,伺候起居住行。

可鄴城衛的人剛剛到了館驛,宣布了兩件事,一是將所有外州籍的學子都搬出館驛,重新安置在一處臨街的大院,這裏雖也叫館驛,但條件比之前差遠了;二是每個人隻能留兩個貼身仆役,其他人必須離開新城。

這兩個決定掀起了軒然大波,氣得柳毅、盧毓等人嚷嚷著要去衙署抗議。

好在辛毗從中斡旋,據理力爭,說館驛搬遷工程浩大,如果太早遣散仆役,恐怕會多有不便。審配這才鬆口,給了他們三天緩衝的時間。如今這些士子的仆役們在兩處館驛之間來回搬運著東西,而閑來無事的士子們則坐在敞間裏對著街上怒氣衝天。

柳毅罵得口幹舌燥,抓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看著劉平道:“哎,劉兄,怎麼你今天這麼沉默啊?平時你可都是罵得最精彩的幾個人之一啊。”

劉平捏著自己的杯子,微微動了下嘴唇:“我在想一些事情,隻是還沒想通。”他的眼神變得銳利而深沉,似乎想到了什麼。

“哦?劉兄在想什麼?”盧毓問。他在這群人裏算是沉靜的,但對劉平這份鎮定也頗為佩服。

“我在想,審配在這時候頒布這個命令,有些蹊蹺。事情沒那麼簡單,大家要少安毋躁。”

柳毅跳起來叫道:“劉兄,你隻帶了一仆一妾,自然不肉疼!我們可是一下子十停裏去了八停啊。你想,我們都是遠道而來,若不多帶些人,豈不事事不方便?他審配倒好,一張薄紙就想攆走這麼多人,分明是針對我們這些不是冀州的士子!”

柳毅說了實話,大家也都索性放開了,紛紛表示不滿。盧毓也問劉平:“劉兄,你說這事不簡單,莫非還別有隱情麼?”

劉平笑道:“隱情什麼的,我可不知道。不過從這一張告示裏,倒是可以看出許多不一樣的東西,我有些推測,不知諸位是否願意聽聽……”其他人土一聽他這樣說,都圍過來。劉平環顧四周,一指外頭:“我這也隻是猜的,未必猜得準。你們聽聽就罷了,不要當真,也不要外傳。”柳毅拍拍桌子,豎起手掌發誓道:“今日劉兄之言,若泄與無關人知,我柳毅甘願五雷轟頂。”

眾人見他帶了頭,也都紛紛起誓。

劉平不緩不急地啜了口酒,轉了轉酒杯,抬頭對柳毅道:“柳兄,你可還記得告示原文是什麼?”

過目不忘是讀書人的基本功,柳毅張嘴就開始背了起來。當他背到某個特定段落時,劉平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諸位,聽到了麼?告示這一段說,鄴城不穩,亟需整頓,閑雜人等一律驅逐出城雲雲。”

諸人交換了下疑惑的眼神,都不明白劉平的意思。劉平敲了敲桌麵,沉聲道:“這告示說要驅逐閑雜人等,可這閑雜人等究竟是誰?怎麼界定?卻沒提及,沒有規章可循。換言之,他審配指誰是閑雜人等,那誰就是。今天他可以說你們的仆役是閑雜人,趕出城去;那明天萬一說到你們也是閑雜人等,你們如之奈何?這一句模糊的話,就是審配的手段。”

眾人俱是一愣,他們倒沒想這麼多。可劉平這麼說,似乎又頗為在理。

盧毓道:“審配再偏袒,也不至於驅逐我等吧,難道他想把幽並青幾州的世族都得罪光?”

劉平冷冷一笑,沒回答這個問題,又繼續說道:“你們可去看過告示原文?那落款處有個大紅印,乃是大將軍的專印。”柳毅道:“審配代袁紹掌後方,這又怎麼了?”

劉平道:“整頓鄴城,隻用鄴城衛就夠了,審配何必多此一舉用大將軍印?

要知道,正印已被袁紹帶去官渡,副印在袁府深藏。審配要用印,還得跟劉夫人去借。”

這一句質疑一出,堂內登時一片寂然。所有人都不期然地皺起眉頭,陷入了思考。審配這個古怪行為,殆不可解,於是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劉平,等他揭秘。劉平徐徐起身,右手向外一點:“前日壽宴你們也去了,那些雜耍藝人表現不俗,得了劉夫人不少賞賜,好多官吏請他們府上獻藝。可如今這告示一頒布,這些藝人居然都被清出鄴城了,審配為何要急匆匆地趕他們走?”

“隻怕這裏麵魚龍混雜,有曹賊的奸細混入吧?”一人試探著說。

劉平的指頭一敲桌麵:“不錯!你會這麼想,別人也會這麼想,大家都這麼想——但這恰恰是審配讓我們這麼想的。”他負手在堂下來回踱著步子,不時伸展右臂,用力揮舞,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手勢。

“若隻是為了對付雜耍藝人,審配下一道命令就是,何必大費周章搞整肅清城?可他卻發了告示,還用了大將軍的副印。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審配的用意,根本不是這些竊居鄴城的流民,而是另有所圖!這個圖謀還相當得大,已經超越了鄴城衛的能力範圍,所以他才會用大將軍印鎮在那裏,以便未來有事的時候,可以隨時代表袁紹的意誌。”

劉平這麼一分剖,盧毓忍不住問道:“那劉兄所謂大事,究竟是什麼?”

劉平把酒杯舉起來,一下將其中酒水潑在地上,抬眼逐一把眾人掃過去:

“審配的真正用意,正是在諸位身上。他搞這麼一出,是打算不動聲色地把你們與仆役之間隔離開來。這些仆役一離開新城,你們身邊隻剩寥寥數人,屆時審配便可隨心所欲,你們隻能聽之任之,沒有半點反抗之力。”

士子們聽到這一句,無不色變。他們帶這麼多仆役來,表麵上是照顧衣食住行,實則是有保鏢之用。這些人都是家族選拔出來的好手,危急關頭可以起碼做到自保。若按照劉平的說法,審配處心積慮,就是為了把他們這點最低限度的武裝解除,那他的用心可就真的要深思了。

盧毓道:“劉兄,茲事體大,你可確定麼?”

劉平道:“雖無明證,但咱們被趕來這個舊館居住,豈不就是個先兆?”

柳毅瞪大了眼睛,促聲道:“你是說……”劉平淡淡道:“把冀州與外州的人分開,自然是方便他們辦事嘍。”

“辦什麼事?”柳毅沉不住氣。

劉平冷笑一聲,什麼也沒說,把潑光了酒水的杯子擲到地上,“啪”地摔了個粉碎。

之前的館驛是混住,冀州與外州的混雜一處。可這一次遷移,搬家的卻全是外州籍的士子,早就有許多人心懷疑惑,劉平這麼一解釋,他們頓時恍然大悟。他摔杯的動作,猶如向滾燙的油鍋裏扔入一滴水,激起無數議論。

劉平注視著激動的士子們,心情卻異常平靜。

他剛才的那些推斷,若是細細想想,都是牽強附會、不成道理。但他的聽眾已經對審配先入為主,他隻消用一些反問與疑問,不斷把不相幹的論據往審配身上引,聽眾自然會補白出他們最想聽到的結論。他們對審配懷恨已久,隻要稍微一煽動,審配做什麼他們都會認為是處心積慮。

其實館驛搬遷之事,是劉平向辛毗建議的,審配隻是批準而已。但劉平刻意隱瞞了這個細節,誇大了審配在其中的作用;而那一則告示的內容,其實是司馬懿代審配起草的,用大將軍印隻是因為審配這個人好名,以幕府之名落款顯得威風。兩處關鍵,均與士子無關。

正如盧毓所言,審配再看不起外州人士,也斷不會對這些士子動手,得罪諸州世族。這些淺顯道理本來一想就通的,可眾人為劉平言語蠱惑,竟無一人醒悟。

這就是司馬懿所謂的補白之計,劉平小試牛刀,卻發現效果驚人。

劉平見眾人的情緒越發激動,彎起指頭磕了磕案沿:“諸位莫要高聲喧嘩,若被人聽見,便不好了。”周圍立刻安靜下來,他無形中已成了這些人中的權威,令行禁止。柳毅搓了搓手,一臉激憤道:“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啊!劉兄,你說如何是好?”

劉平閉上眼睛沉思,旁人也不敢驚擾他,都焦慮地等待著。過了一陣,劉平“刷”地睜開眼,沉聲道:“危機迫在眉睫,諸君若想活命,唯有離開鄴城,或有活路。”

盧毓道:“審配布了這麼大的局麵,豈會容我等隨意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