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耐著居無定所、饑一頓飽一頓,忍耐著顛沛流離。不敢宿在荒郊,累了,窩在牛棚、羊圈裏;渴了,到農家討水喝。他們身無長物,隻有彼此,互相鼓勵,相依為命。
目標,嘉定城。
就快到了。
這種時刻,小女孩兒身上的某種氣質,在不知不覺間,初露頭角。
這一年,沈明珠七歲了。
然而兄妹倆不僅到不了嘉定,連靠近都辦不到。沈家旁支派出來的親信下人早已經滲透到了通往嘉定城的每條通路——嘉定是長房除卻周莊鎮以外、苦心經營的另一處大本營,城內置辦有別院、田產、商鋪,負責照看產業的乃是一水兒的老人兒,忠心耿耿。若不是兩夫妻走得突然,嘉定城必定要來周莊鎮接人。眼下,兩兄妹逃了,除了投奔嘉定不作他想。
決不能給他們機會進城!
——族老的死命令猶言在耳。一旦他們進了嘉定,不僅意味著迫害長房遺孤的行徑東窗事發,在周莊鎮霸占的一應家產恐怕也吐出來。剛剛品嚐到人間極致富貴滋味的沈家旁支,尚沒來得及享受揮霍,豈會把到嘴的羊肉拱手讓人?
必須抓住他們!
危難中迅速成長起來的一雙小兒女,沒有放鬆警惕,見勢不好,立刻掉頭,放棄了從官道進城的打算。改水路,走吳淞江。
天可憐見,如果沈家長房在天有靈,應該庇佑這兩個曆經艱辛才虎口逃脫的孩子,平安無事逢凶化吉。然而——兄妹倆被截住了,就在吳淞江的港口。
原來在他們發現那些爪牙的同時,爪牙們也發現了他們,通向嘉定城的各條官道是被故意堵死的,卻在小路上放鬆警惕,隻為將他倆兜進事先埋伏好的網裏。到底是你死我活的緊要關頭,跟大人鬥心眼兒,太嫩了。
出乎預料的事發生了,巡港的兵士與船舶主發生了爭執,一堆人鬧將起來,給了兩兄妹可趁之機。沈家小少爺拉著小妹妹趁亂跑了。他們鑽進一輛正在卸貨的馬車,用身上僅剩的銀錢,買通車夫——離開這裏,快!
皮膚黝黑的車夫揚起皮鞭,狠狠抽在馬屁股上,吃痛的馬兒撒開四蹄狂奔。
負責抓人的爪牙萬萬沒想到這一出。兩條腿怎麼跑得過四條腿,他們眼睜睜看著那馬車載著沈家兄妹絕塵而去。
馬車沒有目的地狂跑,又一次僥幸逃脫的兩兄妹癱在車內,力神無主,心有餘悸。
真是太險了!
真是太險了!
倆人不約而同地這樣想,而後,相視大笑。
然而他們尚來不及慶幸,疾馳的馬蹄聲隨之而至。
兄妹二人難以置信地掀開簾子往外看,隻見七八匹快馬,緊緊咬在距離他們馬車十餘丈的位置,策馬的人看不清麵目。但沈家旁支派來追捕他們的這些人,又有哪個是見過的!
逼迫而來的馬蹄聲一下下如同踩踏在兩兄妹的心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沈明珠整個人如墜冰窖,她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如果被抓回去……怎麼辦?
怎麼辦?
怎麼辦?
正在她慌亂無助的時候,冷不防一雙手,朝著她的後背重重一推——一個人被抓,好過兩個人被抓。
何況他是男丁。
沈家長房的唯一血脈。
都指望他振興家業呢!
沈明珠瞪大了眼睛;她連一聲驚叫都來不及喊出,就拽著車簾滾下了馬車……變故來得太快,痛苦從四肢百骸洶湧而來,將僅僅七歲大的女孩裹住。她腦子裏空空,隻感覺到疼。好似身上的骨頭被拆掉了一樣。
然而那些追上來的馬匹絲毫沒有減速。
小女孩抱住身子尖叫。
頭一匹馬跨過她,後麵的馬匹都依次跨過了她。一、二、三、四、五……真是萬幸,差一點就被踏成了肉泥。
車轅的軲轆聲、馬蹄疾馳聲,漸漸消失在了耳畔。沈明珠仍然緊閉雙目,眼淚淌了滿臉,她死死抱著身子,喉嚨裏發出小獸一樣的嗚咽。
雨點劈裏啪啦地落下來了。
冰涼的雨水很快澆透了她的全身,身下的泥土彙成了小溪,她蜷縮在地上,從頭到腳,一寸一寸的顫抖起來。
“喚作‘明珠’吧,掌上明珠,老沈家的寶貝。”
“娘親,為什麼不讓阿芳來做呢?”
“因為珠兒是娘的心肝寶貝啊!”
“沈明琪,你向我保證,永遠不會丟下我!”
“永不丟下你,保證。”
很多人的聲音在她的耳邊回響,很快又一一離她而去。她統統都聽不到了,隻剩下一個聲音在問:剛剛不是來抓人的嗎?為什麼沒抓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