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諸臣近前來,聽朕麵諭。”
文武百官聽了宣召,無聲地走到欄杆前邊。勳戚、內閣輔臣和六部尚書靠近欄杆立定,其餘百官依次而立,班次不免稍亂。
禦史和鴻臚官股栗屏息,忘記糾儀。全體朝臣除寬大朝服的聲和極其輕微的靴底擦地聲,沒有任何別的聲音。崇禎向大家的低垂著的臉孔上看了看,沒有馬上說話。
剛才他的眼睛裏憤怒得好像要冒出火來,現在雖然怒氣未消,但多了些痛苦和憂鬱神色。他心中明白,之前他把反對自己定下國策的黃道周和葉廷秀行了廷杖,把另一個同樣反對自己製定國策劉宗周交刑部議罪,盡管他也看得出如今恭立在他麵前的文武百官大部分嚇得臉色灰白,連大氣兒也不敢出,但是他知道自己的雷霆之威並沒有懾服黃道周等三個人,也沒有贏得百官的誠心畏服。他從大家的神色上感覺到自己是孤立的,似乎多數文武還不能真明白他的苦衷。在平日上朝時他說話往往口氣威嚴,現在他忽然一反往常,用一種很少有的軟弱和自責的口氣說:
“自朕登極以來,內外交訌,兵連禍結,水旱臻,災異迭見。朕夙夜自思:皆朕不才,不能感發諸臣公忠為國之心;不智,不能明辨是非邪正,忠奸賢愚;不武,不能早日削平叛亂,登吾民於衽席。此皆朕之德薄能寡,處事不明,上負神明,下愧百姓,故‘皇天現異,以戒朕躬’!”
百官很少聽到皇上在上朝時說過責備自己的話,很多人都心中感動。但是大家也都明白他此刻如此,另一個時候就會完全變個樣兒,所以隻有一個朝臣向崇禎說幾句阿諛解勸的話,別人都不做聲。
崇禎喝了一口茶,又說道:“人心關係國運,故有時人心比天心更為可怕。有一等人,機詐存心,不能替君父分憂,專好黨同伐異,假公濟私。朝廷不得已才行一新政,他們全不替國家困難著想,百般阻撓,百般詆毀。像這等人,若論祖宗之法,當如何處?看來這賊寇卻是易治,衣冠之盜甚是難除。以後再有這等的,立置重典。諸臣各宜洗滌肺腸,消除異見,共修職掌,讚朕中興,同享太平之福。”
全體文武跪奏:“謹遵欽諭!”
崇禎叫大家起來,又戒諭他們不要受黃道周和劉宗周二人劫持,同他們一樣目無君父,誹謗朝廷,阻撓加征練餉,致幹重譴。最後,他問道:
“你們諸臣還有什麼話說?”
幾位閣臣趁機會跪下去為劉宗周求情,說他多年住在紹興蕺山蕺山——在紹興北郊,上有蕺山書院,為劉宗周講學地方。講學,隻是書生氣重,與黃道周原非一黨,請皇上對他寬宥。崇禎說:
“自從萬曆以來,士大夫多有利用講學以樹立黨羽與朝廷對抗,形成風氣,殊為可恨。這劉宗周多年在蕺山講學,是否也有結黨情形?”
一位閣臣奏道:“劉宗周雖在蕺山講學多年,天下學者尊為蕺山先生,尚未聞有結黨情形。”
崇禎想了想,說:“念他老耄昏聵,姑從諸先生之請,暫緩議罪。他身居都憲,對君父如此無禮,頓忘平生所學。著他好生回話。如仍不知罪,定要加重議處,決不寬容!”
他還要對葉廷秀的事說幾句話,但是剛剛開口,一陣狂風夾著稀疏的大雨點和冰雹,突然來到。五鳳樓上,雷電交加。一個炸雷將皇極門的鴟吻擊落,震得門窗亂動。那個叫做金台的禦座猛烈一晃,同時狂風將擎在禦座上的黃羅傘向後吹倒。崇禎的臉色一變,趕快站起,在太監們的簇擁中乘輦跑回乾清宮。群臣亂了班次,慌張地奔出午門。那威嚴肅穆的儀仗隊也在風、雨、冰雹、雷電中一哄跑散。
回到乾清宮以後,崇禎對於剛才雷震皇極門,動搖禦座,以及狂風吹倒黃羅傘這些偶然現象,都看做大不吉利。他的心情十分灰暗,沉重,隻好去奉先殿向祖宗的神靈祈禱。
劉宗周僥幸沒有交刑部議罪,回到家中。朝中的同僚、門生和故舊有不少怕事的,不敢前來探看;有的隻派家人拿拜帖來問問情況,表示關懷。但是親自來看他的人還是很多。這些人,一部分是激於義憤,對劉宗周懷著無限的景仰和同情,由義憤產生膽量;一部分是平日關係較密,打算來勸勸劉宗周,不要再觸動上怒,設法使這件事化凶為吉。劉宗周深知皇上多疑,耳目密伺甚嚴,對所有來看他的人一概不見,所有的拜帖一概退回,表示自己是戴罪之身,閉門省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