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有過這樣的一種體驗:閉上雙眼,躺下來,進入睡眠。環境足夠熟悉,你也清楚自己需要在某個時間醒來,不太長,也許隻是一個小時,或者僅僅一刻鍾。但這時間卻足夠你進入一個重複的夢境,這個夢重複的次數之多,到了你自己也無法記清的程度,這種令人嘔吐的重複感迫使你對清醒有一種類似性欲亢奮般熱火焚身的渴望,也許大腦對環境的記憶功能此刻正呼嘯而來,雖然不能睜開雙眼,但入睡前身處的那個環境卻在大腦中清晰無比,它在一刻不停地向視覺神經壓迫,以至你自己都無法分辨清楚——到底是已經蘇醒,還是仍然沉睡?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牛芒,此刻正身陷其中,不能自拔。他看上去有三十歲上下,是個身材高大的青年男人,臉部的輪廓曲線分外峻朗,嘴角和鼻梁略帶有幾分孩子氣,除了眼窩有點兒下陷、體型瘦削得伸手便可摸到骨骼之外,他其實還算得上是個帥氣的大男孩。
他平躺在一張鐵製單人床上,渾身毫無血色,皮膚微微有些發白,眼睛緊閉著,仿佛也沒有呼吸,像是死了一樣。
他的一隻手臂試探著挪動了一下,左腿的膝蓋微微向上弓,想要變換一個姿勢,沒有成功,接著他又做了更大的努力,使出更大的力道,以至於把床腿帶得有些騰空起來,然後落在地麵,發出鐵器敲在地麵的“當當”聲。
房間並不大,卻顯得十分空曠,隻看得到正中央的屋頂垂下來一根導線,線的底部是一盞電燈,電燈正下方,孤零零擺著一張單人床,以及床上那個渴望醒來的男人牛芒,他的四肢被束帶緊緊箍著,動彈不得,所以連改變睡姿對他而言都是一種奢望。除此之外,這個房間裏再無他物,你甚至看不到窗戶,像身處孤島一樣無法感受房間以外的一切事物。
門開了,陽光穿過門縫,隨推門而入的女人一起悄悄來到牛芒身旁,她佇立床邊,一動不動,直到雙腿有些發麻,才轉身離開,站在門外走廊上的一扇窗子前,她看到窗外綠色的草地,強忍著將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牛芒仍沉睡未醒,確切來說,他已經沉睡了一日一夜,這短暫的一日一夜於他而言無比漫長,他搞不清楚自己是醒著,還是一切全是幻覺,總之自他閉上雙眼躺下來的那刻起,那種體驗是他無時無刻不是在現實與夢幻之間遊離。
他有時感覺自己睜開了眼,看得到空洞的房間,慘白的牆壁,頭頂孤零零的一盞電燈,散發著清淡的光,有一刻身體又沉沉地下墜,墜入一個夢鄉——那是他的童年,是一九八六年,那年他才六歲,還不到上學的年齡,他的媽媽陪著他走進小學的校園裏,他躺在盛夏濃密的楊樹林蔭下,滿地打滾,他的身體撲騰起一層層的塵土,塵土飛揚,伴隨著的是他稚氣的哭聲。他的這番壯舉,最後為他贏得了提早一歲入學的機會。牛芒在夢中這樣想:如果自己兒時沒有這麼執拗,他的人生軌跡很可能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他不會在大學畢業後第一年就遇到了王北,他們也不會戀愛結婚,那麼,之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在這沉睡的一日一夜裏,一場又一場的夢接踵而至——十歲的時候,他躲在廁所抽他人生的第一支香煙,被牛爾拎起來,把屁股打開了花,他在床上趴了十來天,以為從此長了記性,可是三天後他再一次手指夾起香煙,站在屋外,隔著窗戶大喊:牛——爾——牛——爾——睜開你的狗眼瞧你爺爺手裏拿的什麼!
他向來這樣直呼其名,而不管他叫做爸爸。
也許是他睡得太熟,有幾個小時隻是純粹的睡眠,沉酣褪去的時候,他夢到了自己的十八歲——他和同桌,一個叫駱顏的女孩戀愛了,這個女孩不算漂亮,不是那種漂亮得妖精一樣的女孩子,臉圓圓的,頭也圓圓的,個子並不很高,吸引牛芒的更多是這個女孩子的才情,她讀過很多書,家中藏有很多書,並把這很多書帶給牛芒,他們其實算不上戀愛,因為一切都在後來隨著畢業而悄然遠去了。
關於牛芒的夢有時候顯得並不那麼純粹,就好比之前的回憶與現在的回想——這天的陽光分外強烈,牛芒被烤得心情煩亂,他爬上了一個高高的樓頂,那樓頂很高,高到令他置身其中,仿佛與天上的太陽站在同一個水平麵上,他在奮力疾奔,耳邊是呼嘯的風聲,他認為自己是一隻在天空翱翔的雄鷹,大翅展開隨風呼啦啦作響,這飛翔令他感覺渾身巨癢難耐,像千萬隻的蟲在爬,他無處消解,不得不三番五次向地麵猛撞,撞到鮮血淋淋,滴血的牛芒奔跑在高高的樓頂,他在追趕太陽,直到樓的盡頭,再沒了路,騰空一躍……
這一躍終於把他拉回現實。
現實中的牛芒此刻四肢被束帶箍住,動彈不得,他清醒後試圖動了幾下,一邊咒罵著,這咒罵聲愈來愈大,連他自己都被那些充滿野性的聲音嚇住了,他的後腦勺重重地在床麵敲了三聲,又深深呼吸了幾口氣。他剛剛趕走適才急躁的壞脾氣,身體又不聽使喚起來,全身劇烈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