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空氣清新而透明,昨晚沒下雨,要是在雨後,步行在這樣林木繁密、空氣潮潤、清幽靜深的山徑小路上,感覺會更好。一行四人說笑著往山下去。黎漢河的腳步堅定而從容,經過一夜休整,他比上山時精神出許多,也許這份精神來自內心。昨晚他是想清楚了一些問題,對自己的未來更添信心,一種必勝的信念激勵著他,讓他對近期發生的諸多事件不再有任何的焦慮。
構不成威脅的,絕對構不成。
他一邊走,一邊重複著這句話。不時停下來,朝極遠處的高峰送去目光。王落英也是說說笑笑,歡快的小羚羊一樣。不過對緊跟黎漢河身後的佟安,言語裏沒有了挑逗和引誘,變得尊重起來。夫人沈若浠倒是顯得多了份心事,盡管也有說笑,但較為勉強。昨晚跟落英閑聊中,聽到了兒子黎明在國外的一些事,讓她多少有些憂慮。兒子剛剛過完十七歲生日,目前就讀於英國一家名叫TASIS著名的私立中學,這家中學由M. Crist夫人創辦,是瑞士美國學校在英國的一所分校。和它在瑞士的本校一樣,是一所以高質量教學聞名的貴族學校,有著美國獨立傳統的學風。學校在注重學術教育的同時,關注學生在社團中的發展,目的就是激勵學生開發自己的全部潛能。正是這一點,沈若浠才鼓動兒子積極參加學校社團,為將來打基礎。
但聽落英口氣,黎明自從加入學生會後,事務分外多,積極性也很高,影響學習成績不說,還常常跟英美的女孩子出去,很遲了才回住所。
沈若浠未免擔心,兒子正處在青春期,長得又那麼帥,加上家庭背景,自然少不了有女孩子圍在身邊。但沈若浠絕不允許兒子在外麵交女朋友,普通的也不行。對他們這個家庭,交友是大事,兒子現在必須全力以赴學習,一切圍繞著將來轉,不能有半點閃失。下山路上,沈若浠已經在動去英國的念頭了,凡事必須親曆而為,將一切不該有的苗頭及早掐死在萌芽中,這是沈若浠的性格。她可不許別人亂碰自己的兒子,兒子每一步路,都得她親手設計。臭兒子,竟敢瞞著老媽亂交女朋友,跟你爸一個壞德行!
沈若浠遠遠地瞪了黎漢河一眼,攏了攏被山風吹亂的頭發,收起心事,往前走了。
半小時後,黎漢河看到了李國慶他們。盡管再三責令他們候在原地,但還是沒擋住上山迎接的腳步。
說的也是,如果能擋住,就不叫下級了。走在最前麵的是公安廳常務副廳長郭勁波,一米八六的個子,身材魁梧,步態穩健有力,跟他的身份很相符。公安廳長嘛,沒一副好身體咋行。郭勁波是黎漢河到省裏後才發現的,以前在省廳緝毒總隊,幾年前江北查辦過一起特大毒品販賣案,這案子是公安部掛了號的,黎漢河對此案非常重視,親自督辦。結果此案偵破中,他發現了郭勁波,不久之後便提拔到副廳長崗位上。
郭勁波身後,跟著秘書長李國慶和副秘書長曹玉林。此次上山,按說曹玉林是不必來的,臨出發時,黎漢河忽然記起一件事,此事跟曹玉林有關,便讓李國慶臨時抓了曹玉林的差。
在江北省政府,曹玉林算是黎漢河的嫡係。黎漢河在大安縣擔任縣委副書記時,曹玉林剛參加工作不久,一段時間黎漢河還把他抽調到身邊,打算讓他做自己的秘書,後來發現此人強項比較多,做秘書有點大材小用,黎漢河便從多方麵培養。工夫不負有心人,如今的曹玉林,不但是省府副秘書長,而且在省裏還兼著不少職。按黎漢河的話說,是中堅中的中堅。
轉眼間,李國慶他們便到了跟前。不遠的一段山路,硬讓他們走得大汗淋漓,跟長途跋涉一樣。心病,心太急切,身體便出汗,這一行人,生怕自己的腳步落在別人後麵,大家跟賽跑一樣。黎漢河笑著跟他們打招呼,公安廳副廳長郭勁波本來走在最前,真跟黎漢河行見麵禮時,又禮讓三先,將李國慶和曹玉林讓在了前麵。這個細小的動作便證明,但凡黎漢河身邊的人,對官場所有的規則都精通,而且能在細微處體現出來。
“累了吧,說好下麵等,你們非要爬這段坡。”黎漢河邊跟李國慶握手邊笑說。
李國慶緊忙道:“不累不累,首長辛苦了,快擦把汗吧。”說話間,嶄新的毛巾遞過來,一人一條,包括秘書佟安,也是李國慶親自遞到手上,倒把佟安弄得很不自在。
黎漢河倒是沒出汗,但還是擦了擦。這也是禮節,對下屬的禮節。如果隻讓下屬對你有禮節,你卻從不對下屬還以禮節,久了,禮節兩個字就會變形。
黎漢河非常重視這點。他身邊的人,也都切實感受到了。
擦完汗,黎漢河將毛巾交還給李國慶身後的曹玉林。這也是講究,你不能原將毛巾交給李國慶,哪怕他是你的下級。領導怎麼當,對上要謙恭、奉迎、甚至低眉下眼,對下則不能太霸道、太視而不見。有人以為隻做好對上就行,曲意逢迎、阿諛諂媚,怎麼討領導喜歡怎麼來。對下則驕橫跋扈,無威不施,毫不顧及下屬的感受。那是他們不會當官,或者太把自己當回事。
領導是一門暗藏著不少學問的藝術,如何為官,如何唯上如何對下,黎漢河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從縣委副書記做起,一步步的,到今天這顯赫位子,別人都說是靠父輩,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根深兒腰硬。他不承認,盡管他的成長離不開父親及老首長們的關愛與照顧,但能到今天這一步,絕不隻是靠著他們。自己的付出還有努力,隻有自己清楚。黎漢河一個顯著的特點,對上不媚,他可以聽上麵的,必要時也能委屈自己,顧全大局,但這隻是“尊”和“敬”,而不是“唯”。對下,他嚴厲而不驕橫,有時雖也專斷,但絕不會給下屬一點麵子不留,更不會把人家的尊嚴踩到腳下。
當領導的,心裏真是要裝著下屬,要懂得維護下級的體麵,下級才能設身處地為你著想,更好地維護你的權威。
不知道怎麼維護下屬的領導絕不是好領導,不懂得怎麼管理下屬的領導更不是好領導。這是黎漢河從政近三十年得出的深刻體會,當然,他說的管理跟平常的管理絕不是一層意思。
打過招呼,十幾號人簇擁著黎漢河,往山下去。陪同人員中當然少不了女將,這陣她們的中心工作就是照顧好兩位女賓。半小時後,他們下了山。行程安排本來是直接返回省裏,下午黎漢河還有個重要會議要開。臨上車時,黎漢河將秘書長李國慶叫過來說:“你陪夫人她們回省裏,安排好落英同誌,我帶玉林秘書長去趟三江,路上記起一項工作,比較急。對了,把勁波給我留下。”
李國慶有些懵,這種臨時改變行程的情況不是太多,因為黎河漢是省長,他到哪兒,都不是他個人的事,必須做好全麵安排,尤其安全警戒和接待,這陣跟三江通知,顯然來不及。但黎漢河的話他又不能不聽,而且不便多問。隻好道:“我聽首長的,一定把夫人她們照顧好。隻是首長如此匆忙,怕是三江那邊……”
“這個你就甭管了,對了,不跟三江打招呼,突擊檢查一下。”
黎漢河說完就要上車,李國慶心裏猛地一戰。突擊檢查,難道三江又有什麼事?又一想不會,昨晚三江市長高慶源還跟他通過電話,兩人聊了將近半小時,高慶源再三問,首長什麼時候去三江,他可是有些日子沒到三江了。高慶源的話有些傷悲,不到三江,就是對三江工作不滿意,這點誰也清楚。高慶源跟黎漢河的關係又是那麼擰巴,根本談不上流暢。若不是他從中周旋,怕是早就結冰了。這陣黎漢河突然說要去三江,李國慶便琢磨不清真實意圖,尤其這句突然檢查,更令他感到一絲不妙。莫非昨晚山上,有人跟他提起了三江?
三江是不太平啊,尤其高慶源,表麵看規規矩矩,一副老實人的樣子。背後卻特別會來事,陰一套陽一套。李國慶提醒過他多次,要他做人穩當點,做事細密點,不要太張揚,不要鬧得動靜太大。高慶源表麵是聽了,一個勁跟他表態,到了三江,在自己地盤上,卻為所欲為。最近李國慶也聽到不少,高慶源搶抓機遇,在招商引資發展項目上大做文章,違規批地,大肆割肉,瘋狂往自己手裏撈錢。
一個比一個狠,一個比一個野。坐主席台上,大家說的一個比一個動聽,一個比一個清廉,一個比一個光明。真到了工作中,到了底下,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像是全瘋了,在搶,在奪,拚命往自己懷裏摟。
怎麼會成這樣呢?李國慶想不通,也不敢往深裏想。很多問題,大家都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具體工作中,卻沒有好的辦法解決。
會爛掉的。李國慶自己跟自己說了一句,又覺這話太狠,忙收起心思。但又全收不回,高慶源私生活也很混亂,這點,他老婆楊麗不知跟李國慶說了多少次。楊麗是李國慶大學同班同學,他們兩家的關係,都因了這一層而鋪開,沒想發展到現在,竟有些畸型。
算了,不想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
人車很快分成兩路,兩輛警車一輛護衛黎漢河去三江,一輛沿途返回,算是為省長夫人開道。
坐上車,秘書長李國慶心裏就難受了,到底要不要給三江那邊通個信?市委這邊倒還好說,反正他跟三江書記王瑞森關係也不是多鐵,關鍵還在市長高慶源。最近高慶源似乎意識到危機要降臨,追他追得比較緊。因為不管省裏還是市裏,都知道他跟黎漢河的關係。黎漢河做出的決定,有時省委這邊都改變不了,惟一能讓黎漢河改變主意的,怕就是他李國慶。這是一份自豪,更是一份責任。當然,換個角度就變成風險,變成沉重的負擔。但凡黎漢河不高興,各路人馬便用各種方式求他,讓他做工作,通融通融,讓首長鬆鬆口,或者重新給次機會。
這些事,說起容易,做起來難啊。有時為一件事,或者某個幹部的處理,李國慶會苦思冥想幾夜,掉幾斤肉,才能想出一個相對巧妙的方法。話不能隨便說,人情不能隨便欠,這是官場做人處事的兩大基本原則。可有些話又不能不說,比如此時,怎麼著也得給高慶源透個信,否則,就顯得他特不夠意思,以後在官場還怎麼混?
官場是個講原則的地方,但更是講義氣的地方。原則是上上下下要求的,必須講,而義氣是人與生俱來的。兩者相比,人更容易講義氣。但因為身份特殊,加之此事又是黎漢河特別交待過的,李國慶又不能不考慮原則。
在省裏,別人的原則你可以違背,黎漢河的原則,千萬不能。
何況眼下這形勢。
李國慶深深感受到,從某一天起,官場整個氣氛變了,形勢也在急劇地變化著。曾經彌漫的那種歪風、邪風,還有約定俗成大家心照不宣、不約而同恪守著的那些規則,也在急劇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