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期。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高原背過身去,竟抑揚頓挫吟出了這首詩。田家耕驚得汗都出來了。要知道,這正是釋心法師跟他說的第一句話!詫異間,就聽高原沉沉道:“你家耕就算臥薪嚐膽,韜光養晦,也該差不多了吧。折戟沙場是難受,痛,也該悔。但自古英雄,哪個不經數次失敗,一蹶不振的是孬種,東山再起,才不失為英雄啊。”
田家耕被這番話說的,一時不知如何回應。他真沒臥薪嚐膽的意思,更不存在韜光養晦一說,他隻是想清了一些必須想清的事。不接受任命,是他真的對官場煩了,厭了。這種厭煩以前是沒有的,真沒有,但現在很強烈。就跟一個喜歡吃鹵豬頭肉的人,突然有一天,看見豬頭肉就惡心。
人總是要比某些東西弄厭煩的。這點他沒跟高原講,講了也不信。一個人的內心是別人輕易進不來的,進來了,也看不到最真實那一麵。
田家耕內心裏,的確有了東西。那段日子,在寺院,或是家中,他想得最深的,就是官場。跟別人探討得最多的,也是官場。包括跟釋心法師,以及謝老。人不能把事物看得太清楚,看清看透,就再難入戲。以前他是迷著,隻看到一麵,沒看到幾麵。所以有激情,有血性,也有幹勁。現在他看到的,是反麵,是別人輕易看不到的,所以,對謀官,真是心灰意冷,再也沒一點信心了。
人幹嘛要把自己綁在樹上,沒有束縛的日子不是很好麼?
“如果書記真心為我著想,就讓我去黨校吧,什麼職務也不要,就當一普通教員。”
“不行,這職位你幹也得幹,不幹也得幹,沒有商量的餘地,個人服從組織,就這麼定了。”高原突然打起了官腔。當一個平日不跟你打官腔的人突然在你麵前打官腔,就意味著他有想法了。在官場,最好的處事原則是讓別人對你沒想法,想法兩個字,會改變許多事物。田家耕現在不想讓高原對他有想法。
“好吧。”他終於點了頭。
“這不就對了,你家耕啥風雨沒經過,還怕當這個接待辦主任。當然,也別小看這職務,說不定,比你那個縣長更有當頭呢。”高原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仿佛這個接待辦主任,藏著諸多秘密。後來的事實證明,高原和萬慶河力主讓田家耕擔任的這個接待辦主任,還真不是一個簡單的職位。
田家耕終於表態,讓高原長舒一口氣,好像完成一件壯舉。連著誇讚幾句,突然話峰一轉,說:“再送你一句話,仙風不可吹草動,袖手不可旁觀舞,到了新崗位上,該怎麼做,要心裏有數。”
田家耕麵如死灰。
“仙風不可吹草動,袖手不可旁觀舞”,是法師釋心跟他說的第二句話!
現在,田家耕在這個位子上,快要兩年了。
兩年的經曆,讓他對“酒中乾坤,杯中人生”有了更新的理解。也讓他內心那些想法,變得動搖起來。
唉,沒有人是不變的。當然,更重要的,是田家耕對酒局有了全新的認識,以前覺得喝酒隻是喝酒,包括當縣長時,吆五喝六,說喝就喝,從沒想過酒這東西複雜,酒這東西還有那麼多學問。傻啊,怪不得被驅逐出局。一個連酒都不知是何物的人,居然還野心勃勃,想在仕途上飛黃騰達?
兩年幹下來,田家耕不但知道酒場是另一個官場,更知道,在官場,你喝的絕不是酒,而是交情,是關係,是人脈。當然,你也要喝矛盾,喝衝突,喝不幸,喝……算了,一想酒,田家耕就覺腦子大,頭痛欲裂。輕歎一聲,起身,來到窗前。
時令已到了深秋,南州的秋天很是煞人,天氣潮濕而陰冷,刀子似的風不時從南淩江麵上卷過來,打得人針紮似地痛,更有那三天兩頭的陰雨,下起來像怨婦的淚,沒完沒了。生活在這樣的城市,你的骨頭都是潮濕的,發著黴,總盼著老天能開開恩,給點陽光,少點風寒。好在這半月天氣不錯,陽光露足了臉,往年持續不斷的陰雨還有霧霾似乎不見了影,換成碧藍的天空和茂盛的太陽了。田家耕心情也不錯,他的關節痛秋季居然沒複發,腰酸的毛病也輕了許多,就連一向幹澀流淚黏黏糊糊的眼睛,這陣子看東西也明亮了,他已經一個月沒用眼藥膏。這在別人身上或許算不得大事,擱田家耕身上,卻令他無比興奮。自從進入四十歲後,身體各個環節任何一細微的變化都令他不安,讓他焦慮,尤其這種看似不要緊治療起來卻很麻煩的“小毛病”,更會讓他憂心忡忡。年齡不饒人啊,田家耕常常會發出這樣的歎,聽上去好像他已經很老,其實他隻有四十五歲,在南州市政府七位副秘書長中,算是年輕力壯的。但田家耕內心有苦衷,別人年輕上麵會用年富力強風華正茂來形容,他稍稍占點年齡優勢,領導們立馬就換了詞,說他年輕力壯,正是大碗喝酒大膽獻身的時候。聽聽,他把身體貢獻給工作,在南州高層眼中,竟換來這樣一句評價。
比這更垃圾的還有,田家耕不想提。
都是酒鬧的。獨自一人的時候,田家耕會發出這樣的歎。他這個官,南州不少人看來,就是一陪酒喝酒的,有人說他是酒鬼,有人罵他酒囊飯袋,但在南州官方,卻一直拿他當酒仙。特別是市長萬慶河還有市委書記高原,在多種場合都這樣鼓吹他。尤其來了客人,不管省裏的還是兄弟地市,隻要級別差不多,雙方之間沒啥禁忌,萬慶河都會下馬威似地跟客人先介紹說,你們甭想在酒桌上討便宜,我們南州怎麼也有個酒仙,拳震四方量如酒海,這點你們敢比?客人中有早聞田家耕大名的,便連起哄帶心虛地說,南州一寶啊,田秘書長何止酒仙,簡直就是劉伶再世,我們哪是他敵手。也有頭次見他的,自然不信,含著狠勁兒跟他較量,想讓他出醜。可惜酒量不是吹出來的,是在革命工作中反複錘煉煉出來的,還沒怎麼出手,對方就讓他灌得不省人事。酒仙大名越傳越凶,到現在,幾乎沒人敢挑戰他在酒桌上的權威了。去年以來,南州跟資源大市烏嶺合著搞特色產業區,說是要整合兩市資源,大力推進南烏經濟一體化,尋找組團發展的新路子,兩市高層還有企業間互訪密切,接觸頻頻,飯局酒局自然倍兒增。兩家在經濟上可以開誠布公,齊心協力,共商大計,在酒桌上卻互不相讓,使出渾身解數,非要一爭高低。結果到現在為止,仍然是南州占上風,凡是到過南州的烏嶺官員,上至烏化集團公司領導,書記市長,下到部局長辦事員,隻要一遇著他田家耕,必要繳械投降,輕者喝個爛醉,吐天嘔地,把革命的肝胃折騰得一塌糊塗。重者醜態百出,不該泄露的機密悉數泄露,不該暴露的隱私在癲瘋妄形中抖個幹淨,正人君子形象一抹而盡,活脫脫露出酒鬼醜態來,為此丟官易位者不下十位,進了監獄的也有不少,酒後失言,壓在石頭下的秘密都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