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市裏召開一次會,孟東燃以為是要通報劉學富的死,結果不是,還是泄洪。市委書記趙乃鋅高度讚揚了孟東燃,說還是東燃同誌對桐江情況吃得透,二十年前就已廢棄的水閘,東燃還能記起來,要不然,這一城的水,還不知要排到哪裏?領導們個個疲憊,市長梅英臉上有幾道血痕,明顯是被樹枝劃破的。常務副市長梁思源樣子最狼狽,裹著一件雨衣,但已全部劃破,也沒來得及換,衣服濕了一大半,頭發上沾著不少泥。他在這次排洪救險中擔任副總指揮,負責全城的泄洪工作,可孟東燃幾次打電話,他的手機都不通。後來聽發改委一位領導說,梁市長去湖東大酒店休息了。一聽湖東大酒店,孟東燃心裏有數了,這家酒店是一位外埠老板投資興建的,老板是位四十出頭的女人,叫金西西,跟梁思源關係密切。這次西區賣地,就有兩塊地落入金西西手中。孟東燃狐疑地盯住梁思源,感覺今天的他有點做秀,尤其頭發上的泥水。梁思源在班子中算是最注重個人形象的一位,平時幾乎能做到頭發紋絲不亂,在市區兩家美容店有專門為他護發養發的發型師。湖東大酒店的美發師就因為他換了好多位,現在為他服務的是一位個子高挑的廣州女孩,孟東燃有次在某家酒店無意撞見過。一個過分注重自己形象的男人,是不會讓自己頭發落上汙泥的,除非這是必需。後來孟東燃想起,這幾天梁思源、趙乃鋅以及梅英身邊,是跟著隨行記者的,才對這事做了一個合理解釋。
會後,梅英拉孟東燃上車,問孟東燃怎麼知道那個閘的,她怎麼沒聽說過?孟東燃把原委講了。梅英不高興,臉繃著不說話。孟東燃驀然明白,自己又犯了一個錯,不該搶功,不該自作主張去找什麼閘。同僚之間,最忌諱的就是你把情況知道了卻瞞著大家,一個人搶去立功。孟東燃懊惱地拍了拍大腿,當時應該馬上向梅英和趙乃鋅彙報,讓他們去排洪。
唉,天天提醒自己,卻還是天天犯錯誤。這樣下去,哪有什麼前程?進而又想到,剛才在會上,趙乃鋅其實不是表揚他,而是……孟東燃心一陣發冷,身子也連著哆嗦了幾下,居然真就打出一個噴嚏來。
人之間的關係是很微妙的,越是牢靠的關係,往往越經受不住一些細微的打擊。官員又是人世上最敏感的一群人,他們的敏感指數遠遠高於詩人。如果說詩人、作家是為模糊的不存在的東西心懷敏感、心生焦慮,官員則是在最實在的東西上發癢。這座老舊的水閘如果由趙乃鋅和梅英在暴雨中打開,新聞媒體就會借機做出一大篇文章來,趙乃鋅和梅英,也能在這場抗擊暴雨、全民泄洪的鬥爭中露一把臉,可惜孟東燃搶先一步把這事做了,一個大好的機會就這樣白白被他浪費,被他糟蹋。這還是顯層的,再往深裏想,孟東燃如此貪功,會不會有別的動機啊?特殊時刻,誰的腦子裏都繃著特殊的弦。
梅英破天荒地沒有噓寒問暖。
暴雨過後,桐江恢複了老樣子。街上泥濘一片,從部隊和機關、工廠、學校抽來的人們正在清理淤泥,一大批“40”、“50”的人員也參與其中。孟東燃心裏惦著劉學富,心思怎麼也落不到這項為桐江美容的工作上。說來也怪,劉學富死亡差不多一周了,方方麵麵卻平靜得很,包括劉學富的家人,也沒一點反常。是不知情,還是?孟東燃邊裝模作樣清理淤泥,邊胡思亂想。這時候就有人走過來,悄悄跟他說:“孟市長,淤泥放幾天沒事,人再放,可就發臭了。”
孟東燃抬起頭,見跟他說話的是信訪局副局長於多林,眉頭一皺道:“多林你說什麼?”
於多林也不含糊,直言道:“一條生命沒了,不能不聞不問啊。”
“怎麼問?”
“我也不知道,如果知道,就不向市長您反應了。”於多林聳聳肩,做出一副無奈的樣子。
“那就安心清理淤泥。”
話剛說完,手機響了,接起一聽,是向超從北京回來了,要求見他。
“孟市長,有件事急著向您彙報,不知市長有沒有時間?”
“你在哪兒?”孟東燃緊著就問。
向超說他在家,孟東燃抬腕看看表,又掃一眼清理淤泥的人群,道:“半小時後到我家來。”說完,跟秘書交待幾句,扔下鐵鍁,就往馬路對麵走。
向超是跟妻子楚燕玲一起來的。楚燕玲提著一果籃,見了孟東燃,矜持地笑了笑,問聲孟市長好。孟東燃接過果籃,說:“來就來,幹嗎還要破費?”向超接話說:“是燕玲非要買的,我不讓,她說頭次到市長家,怎麼也不能空手。”
“行啊小楚,學會這套了。”孟東燃嗬嗬笑道,眼睛還是警惕地往果籃裏瞅了瞅,生怕裏麵藏著什麼。還好,這兩口子沒難為他,沒在果籃裏做手腳。孟東燃心裏釋然。如今當官真是小心到不放心任何一個人、不放心任何一件事,就說這送禮吧,不收人家禮物是駁了人家麵子,收了,又怕裏麵有炸彈。孟東燃剛當副市長那一年,就因害怕,春節期間沒敢在家裏過,帶著葉小棠去鄉下,可還是有人追到鄉下。其中三江縣有個鎮長,送了他一袋土特產,當時覺得不就一袋幹果,沒啥,順手就送給了陪他一同去的王學兵,讓他拿去給老母親朱秀荷。沒想第二天,朱秀荷背著幹果追來了,進門就罵:“東燃你變了,我都替你害臊。你忘了你是怎麼長大的,怎麼上學的?你看看你現在,哪還有原來的樣兒!”孟東燃被罵得一頭霧水,弄來弄去,原來是那位鎮長在幹果袋裏藏了十萬塊錢,這錢把朱秀荷嚇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