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們傻站了片刻,慢慢地,一個個放下了手中的東西,無言地垂下頭,聽林雅雯說話。

林雅雯卻忽然不知說啥了。

村口死一般的寂。

過了半天,她又道:“聽我一句話,讓他們帶人走,家有家規,國有國法,就算你們有天大的理由,觸犯國法誰也救不了你們。”說著,她走向警車,一個個的,依次兒看著那些戴手銬的人。剛才還不屑一顧的臉這陣全都布上了暗雲,有兩個愣頭青已在車裏哭了起來。看來死人的事沒誰不怕。

林雅雯最後站在陳喜娃麵前,忍了幾忍才說:“你對得起你爹麼,他養你三十年,就是為了打人放火?”

陳喜娃雙手蒙住臉,不望林雅雯,也不說話。

半天,他的哭號聲在車裏野起來。

那野騰騰的哭號,一下子就把沙漠扯了個緊。

“讓開,讓車走。”

林雅雯最後對住攔路的老人略略有些威嚴地說。

“使不得呀,林縣長!抓去是要吃槍子的呀。林縣長,你救救娃們吧!”幾個老人突然跪在她麵前,磕起了頭。

林雅雯艱難地掉轉頭,望住天。

沙漠的天藍得令人心驚。

警車緩緩地啟動了。幾個老人不甘心撲過去要抱車軲轆,讓胡二魁一頓腳踢到了邊上。老人們猛一下抱頭痛哭,哭聲嘶扯在沙漠裏,久久不肯散去。

鄉上的幹部將群眾一個個連勸帶說勸了回去,村口一下子空蕩了。

林雅雯邁開步子的一瞬,猛地望見一個人。不遠處的沙梁上,紅柳叢裏,站著一個木雕般的老人,一頭亂蓬蓬的白發,滿臉胡須,表情凝重得如同秋陽下一棵沙棗樹。

他正是六十歲的治沙英雄陳家聲。

死在醫院裏的正是那個姓楚的推土機手,他叫楚發雲,三十二歲,他老婆叫寧酸棗,也是沙鄉人。就在當天傍晚,黑飯剛吃過,鄉上的幹部們還沒離開灶房,楚發雲的老婆寧酸棗便撲進鄉政府院子,進門就喊:“老天爺啊,你不讓我活了,我要死給姓朱的看!”喊著喊著,就一頭撞向鄉政府院內那棵老沙棗樹。老沙棗樹有些年頭了,鄉政府還沒建起時,它就長在這。它的年齡,怕是比這鄉上的幹部們都大。

副書記許恩茂聞聲跑出來,寧酸棗沒撞樹上,撞偏了,她的頭不偏不倚就給鑽在了樹邊一簇花裏。花是迎春花,開得正豔,寧酸棗的臉上破了幾道口子,血滲出來,染得那張臉花一道子,紅一道子,很有看頭。

撞落的花瓣有幾瓣伏在她頭發上,有幾瓣,順著她渾圓的肩膀還有圓丟丟的身子慢慢落下來,看上去她就像黃昏裏被風吹進來的一株花,隻是不幸在鄉政府院裏飄零了。

“酸棗兒,你做啥哩,快起來。”許恩茂眼看寧酸棗又要撞樹,忙喊。

“我不活了,活不下去了,我的天呀,朱世幫,你賠我男人。

我死去的冤家啊……”

寧酸棗這次沒撞樹,怕再次撞不準,讓人笑話,索性就躺在院裏,花壇前,打滾撒潑,哭鬧起來。

她的哭是沙鄉很標準的那種哭,長一聲,短三聲,中間唏噓一片,還要夾雜著喊上幾聲哎呀呀,抑揚頓挫,悲愴有力,很能感染人。

果然,寧酸棗還沒哭上十分鍾,灶房裏就有人忍不住,鼻子發酸,眼睛發濕,也想跟著哭了。

許恩茂的眼睛也開始發紅,他想拉酸棗兒起來,又覺拉得太快不合適,男人死了,應該讓她哭上幾嗓子。

林雅雯站在灶房最裏麵,她能聽見哭,卻看不見人。這個時候,她也怕看見人。就讓她哭吧,她在心裏這麼說。

“我親丟丟的男人啊,你死得好冤,你丟下我和兩個石頭,哎呀呀,讓我咋個活呀——”

楚發雲和寧酸棗生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大石頭,小的叫小石頭。當初小石頭生下時,鄉上還罰了他們五千塊錢——超生就要罰款。款還是許恩茂帶人去收的。從去年開始,超生罰款改了,由五千漲到了兩萬。結果還是生,不過罰款不好收了,比當初罰五千時難收。

許恩茂在鄉上管的就是這事,鄉上哪個婦女超了,哪個婦女沒超,誰是三胎,誰是四胎,誰家還欠多少罰款,老遠一見人,他就能說出來。

寧酸棗沒欠,但她妹妹還欠一萬六。

許恩茂就想,能不能拿這事,先把寧酸棗的哭聲止住?畢竟,鄉政府院裏讓人哭一場是不吉利的。

正這麼想著,就聽院外突突突一陣三碼子響,許恩茂還在愣怔,暴響著的三碼子已開進院裏。五輛,三輛拉人,兩輛拉著家什。許恩茂正要驚問,就見三碼子上的人嘩啦啦跳下來,沒等鄉上的幹部反應過來,一間靈堂已搭了起來,就搭在花壇前。

這幫人真是利索啊!許恩茂細心瞅了瞅,幫忙的人中除了幾個是楚發雲家的親戚,別的,都是陌生的麵孔。

莫非……

許恩茂忙將腦子裏浮起的混蛋想法趕開。

靈堂一搭好,寧酸棗的哭就越發嘹亮,不隻嘹亮,還具有了某種撕天扯地的味兒。鄉幹部們全都啞了,誰都知道,寧酸棗兩口子是惹不起的主,這事攤上了,麻纏就會沒完。

果然,據後來人們反映,

這天怒氣衝衝撲進鄉政府院子搭靈堂的,一多半是洪光大花錢雇來的人。

洪光大手下專門有這麼一幫子人,平時在他的工地上幹點輕閑活,一旦遇上啥糾紛事兒,這幫人就能派上用場。久了,這幫人也都有了經驗,這就叫吃啥飯務啥心,

他們是洪光大用來對付糾紛另一方的秘密武器。

據說這幫人去年還在省政府門前跪過,就為了流管處的改革,他們當時的身份是流管處的職工。

這晚的林雅雯沒睡著,怎麼能睡得著?外麵的哭號聲不算,單是跑進跑出跟寧酸棗的家人平息事兒的,就把她折騰到淩晨三點多。午夜十一點,她接到丈夫周啟明打來的電話。這很稀奇,周啟明這個死人,居然能打電話給她。手機叫響的一瞬,林雅雯有絲感動,也有絲兒緊張。在這風沙滾滾的大漠深處,在這悲聲四起麻煩遍地的春末之夜,丈夫周啟明終於想起了她,知道這世界上他還有個老婆,

知道他老婆也有孤獨無助的時候。

她接通電話,感覺心在使勁兒跳。說來真是不害臊,她都四十多歲的人了,接丈夫的電話,心還要跳半天,臉還要偷偷地紅起來。不過沒辦法,她在沙湖兩年,接得最少的,就是來自親人的電話,其中周啟明的,還占不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