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工作並不順利,宋漢文他們到了沙灣村,村民們態度很冷,一聽是采訪八老漢種樹,紛紛搖頭,不予配合。
宋漢文原想在村上召開幾次懇談會,掌握一下群眾的思想狀況,哪知村民們將院門緊閉,話都不跟他們說。
陳家聲的態度更冷,宋漢文和強光景連著找了他幾次,老漢繃著個臉,好賴不搭睬。
強光景心想,這事八成跟村支書胡二魁有關。
在對陳家聲的宣傳上,村支書胡二魁前後有過截然不同的態度,這態度可能傷著了陳家聲。
縣上剛提出宣傳陳家聲,胡二魁不但不支持,反而覺得好笑。
他說:“陳家聲植樹不假,可沒你們說的那麼玄乎。”接著,胡二魁講出了自己的理由。
八道沙是沙灣村的風嶺子,人經幾輩子,沙灣人都知道在八道沙植樹,
沒有誰比沙漠裏的人更清楚樹的好處。這樹要是一少點,風就格外地大,雨水一廣,八道沙的毛刺往高一竄,沙灣人就能端著碗在院子裏吃飯了。
為此沙灣人從沒停止過種樹,就連“文化大革命”時,八道沙的樹和毛刺也是一年一年的多。那時陳家聲還年輕,這人身體不好,是個病秧子,隊上的重活幹不了,打發上放羊又老把羊弄丟,人太老實,腦子偏偏又笨,超過五十隻羊便數不過。沒辦法,隊長便叫他到八道沙看樹。
這下算是給他找準活了,幹別的不行,看樹種樹他卻是一把好手。這人勤快,腿腳一天到晚不閑,這兒平平,那兒整整,幾年下來,八道沙便成另番樣子。
包產到戶後,八道沙沒人管了,陳家聲不,放著自家的田不種,一天到晚往八道沙跑,仿佛著了魔。後來人們發現,陳家聲真著了魔,一天不到八道沙,一天不栽樹,就心急手癢,丟了魂似的。要是誰家的羊把八道沙的沙棗啃了,他能跟你跳上蹦子罵半月。村人看著好玩,就送他個外號:樹癡。後來他提出要承包八道沙,胡二魁想也沒想就應了。
反正村裏除了幾個老漢,沒人對那片林動心思,再說他兩個兒子考了大學,分在大城市,有人養老,就讓他安心種樹去。
後來一聽宣傳陳家聲有好處,胡二魁的想法又變了。
陳家聲被縣上命名為治沙英雄,獎了兩萬塊,錢當然不能歸他一人,歸沙灣村,胡二魁拿它把村裏的學校修葺了一番。
再後來被市上命名為治沙英雄,獎了三萬,外加一車樹苗,胡二魁拿它把村道修了個筆直,兩旁栽上獎的樹苗,沙灣村便很像個樣了。
這次還是一樣,胡二魁一開始也拿著個腔,不搭睬宋漢文他們,直到宋漢文說要把陳家聲樹為全省、全國的英雄,胡二魁才涎著臉問:“省上的英雄獎多少,全國呢?”
宋漢文一看他這種素質,搖了搖頭,沒吭聲。
胡二魁一看沒戲,扔下他們進沙漠趕駱駝去了。
又堅持了兩天,局麵還是打不開,強光景這才給林雅雯打電話,將情況做了彙報。林雅雯說:“你們先到別的村了解了解,沙灣村這邊,等我下來再說。”
兩天後林雅雯趕到沙灣村,
一同來的還有市委宣傳部組織的采風團,其中就有水曉麗。
林雅雯沒急著找胡二魁,帶著采風團在流域內轉了一圈,又到南湖和青土湖看了看,然後去八道沙。
來到八道沙,記者們的眼睛忽地被眼前的綠捉住了,隻見綿延起伏的沙丘像一道厚實的綠色屏障,將浩瀚的大漠阻擋在了視線之外。
八道沙每一道沙梁都像一個生態園,中間是沙棗、白楊,縱橫交織,外圍是紅柳、毛條、梭梭、花棒等。八道沙北頭,陳家聲領著幾個老漢正在壓沙,每年這個時間,他們都要用大量的麥草壓沙,隻有將沙壓住,才能在次年種樹。
林雅雯興致勃勃地朝陳家聲走去,到了跟前,親切地喚了一聲“陳爺”。陳家聲頭也沒抬,沒聽見似的。林雅雯又喚一聲,心想老漢不會衝她耍脾氣吧,就見陳家聲扛起鐵鍁走了。
王樹林剛要喊,被林雅雯止住了。林雅雯把目光對準胡二魁,她也懷疑是胡二魁從中作梗。胡二魁被林雅雯看得不好意思,扯起嗓子喊:“縣長跟你說話哩,聽見沒?”
胡二魁不喊倒好,一喊,幾個老漢全都扛起鐵鍁,走了。
當著這麼多記者的麵,林雅雯有點下不來台,尷尬了好一陣子,才跟王樹林說:“我們先回鄉上吧。”
往鄉上去時,林雅雯心裏感慨,陳家聲變了。跟沙塵暴前相比,他老了許多,頭發白了,臉上的愁雲密了。
老漢心裏有事啊!
前陣子,林雅雯找過他兩次,一次是在救災期間,林雅雯問他需要什麼,老人猶豫半天,說:“我一個死老漢,要啥,啥也不要。”說完提起鐵鍁走了。
鐵鍁是老漢一年四季不離手的工具,在沙灣村,據說八老漢這些年栽樹用廢的鐵鍁能拉一三馬子。
八道沙一共有八道沙梁組成,總共麵積有二千多畝,是沙湖縣最大的一道防護林。
這些年省裏市裏的領導一到沙湖縣,都要上這兒看看,有不少詩人作家還專門為它吟詩作詞,它幾乎成了沙湖縣的代名詞。
林雅雯望著有點孤獨有點傷心的老漢,心裏很不是滋味。
說實在的,她對老漢的敬佩是由衷的,發自肺腑的。她甚至想,有朝一日一定要拿出些錢,讓老漢四處走走,看看這大好的世界。二次去看他,是在打聽到他兒子陳喜娃的消息後。據市公安局的同誌講,陳喜娃是個硬骨頭,到現在還一口咬定啥都是他做的,人是他打的,推土機也是他燒的,問他為什麼,他就一句話:想打,想燒。公安局的同誌反複給他做工作,要他實事求是,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千萬別往身上攬。
陳喜娃居然惡狠狠說:“你們抓來不就是想定罪麼,定好了,要殺要剮隨便,我陳喜娃要說半個不字,就不是沙灣的人。”
不知為什麼,林雅雯私下裏很想把陳喜娃保出來,老人一共三個兒子,兩個上了大學,都在外地工作,想請他到城市享清福,他就是不去,硬是守在這個沙窩窩裏,一年四季護著他的八道沙。那次她跟陳家聲提過這事,沒想剛開口,就讓老人擋回去了:“他犯了法,該咋咋,我救不了他。”老人的脾氣倔得跟牛一樣,林雅雯怎麼說,老人就是不願意跟她去公安局。說到後來,老人臉上掛了淚,那張被太陽曬得油黑發亮的臉上一旦布了淚,便讓人不忍目睹了。林雅雯背過身子,悄悄抹了把臉,她知道老人是在賭氣,按說陳喜娃是不會做啥出格事的,一定是看著那一片林子,傷心,才跟著起哄,沒想卻把禍闖大了。市公安局調查了多次,沙灣村的人全都一個口徑,大夥打的人,大夥燒的推土機。
公安局也很被動,案情到現在都沒進展。
那次林雅雯離開時,老人突地掉過身子,目光穿過密密匝匝的紅柳叢,問:“林縣長,聽說你要把沙灣村的人搬走?”
林雅雯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她盯著老人,半天後問:“你願意搬麼?”
老人艱難地搖搖頭,又低頭平地去了。
沙塵暴將厚厚一層黃沙卷進了林地,老人得想辦法把沙弄出來,不然,樹會幹死的。
采訪組在胡楊鄉臨時召開會議,研究下一步工作怎麼開展。
會上林雅雯針對村民表現出來的抵觸情緒,毫不客氣地批評了胡二魁,胡二魁顯得很委屈,說這次陳家聲不接受采訪,絕不是他的原因,昨天夜裏他還給老漢做工作哩。王樹林也說,老漢這些日子脾氣怪得很,見了誰也不說話。林雅雯就想,問題的症結會不會還在朱世幫那裏?
這段時間,有不少流言蜚語傳進林雅雯耳朵裏,有的說朱世幫做了她跟祁茂林鬥爭的犧牲品,她是拿朱世幫跟祁茂林叫板,有的說她收了王樹林不少錢,硬把朱世幫給撤了。甚至還有人說,林雅雯想借南北二湖的事,逼祁茂林下台。
林雅雯心情沉重,群眾說啥她都不在乎,問題是群眾把她擺在了對立麵,這工作就沒法開展。
會後,她跟宋漢文交換意見,宋漢文頗有感觸地說:“雅雯,朱世幫離開胡楊鄉,是個大損失啊。”林雅雯說:“沒讓他離開,隻是暫時停職。”
“停職比離開更難受,換了你,你能接受?”
林雅雯不吭聲了,他懂宋漢文的意思,可……這個朱世幫,還真把她難住了。眼下朱世幫不在鄉上,王樹林說一周前朱世幫請假回了家,具體啥原因,沒說,林雅雯也沒細問。看來,她還得找朱世幫認真談一次,上次本想談的,沒顧上,這段時間朱世幫也沒主動找過他。
不能讓他心裏有想法啊,疙瘩這東西,堵在心裏,誰都難受。
站在沙梁子上,林雅雯忽然就想起曾經跟朱世幫的一次談話。
是在“121”事件突發後,那一次他們談得很激烈,兩人差點吵起來。
林雅雯當時情緒很壞,她被“121”事件震驚了:“你為什麼要帶上群眾鬧事?”
“我是他們的書記,我不帶誰帶?”朱世幫的口氣很不友好,事發後,市縣兩級已有五位領導這樣質問過他。
林雅雯被他嗆住了,全縣幹部中,敢用這樣口氣跟她說話的,就朱世幫一個。見她不說話,朱世幫又說:“作為書記,我得為胡楊鄉的百姓負責。”
“可你是黨的書記,更應對組織負責。”林雅雯不能不怒,事情到這份上,朱世幫竟還這麼頑固。
“組織,組織就不要百姓利益了?他們毀的是沙漠的樹,沙漠人的命。”
“可你帶頭鬧事就是不講原則!”林雅雯打斷他,難道她不知道毀林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