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宏大又仔細看了一會,答不上來。
“是不是像瘡?”
“瘡?”
經父親這一提醒,範宏大再看,就覺對麵那些別墅還有樓群真的像瘡,像極了。對麵本來是鬱鬱蔥蔥的一片山林,灌木鋪嚴了大地,綠色一直延伸到遙遠處,跟水天相連。但是小九子的建築公司一到,那兒便變得一派狼籍。如今別墅雖然起了一半,但原有的綠色被支離破碎的分解或蠶食,殘磚斷瓦還有各色垃圾飄浮在山林之上,目光擱上去,就忍不住地要痛。
範宏大感歎了一聲,為父親眼光的獨到,形容的準確。
“人身上不能長瘡,地身上也不能長瘡,宏兒,明白我帶你來的意思沒?”範正義收回遠眺的目光,充滿期待地擱在兒子臉上。
範宏大心裏一驚,他絕不是傻子,他太清楚父親要做什麼了,但他還是固執地搖了搖頭。
範正義略略顯出點失望,不過不是太濃,興許,他也捕捉到了兒子的表情,他知道兒子有難處,但還是堅定地說了一句。
“把它給我炸掉!”
這話如同一個響雷,一下就把範宏大驚在了那兒。半天,他像是反應過什麼似地問:“那,小九子那邊,咋說?”
“咋說,他不就為錢麼,我給他!”
應該說,是範正義那句話給了市長範宏大信心。一度時期,特別是省城求見碰到釘子後,範宏大的信心受到重挫,他都感覺自己在彬江快待不下去了,要麼逃跑,要麼就向吳柄楊和鄭春雷他們繳械。然而,父親在關鍵時刻點醒了他,而且支給他一奇招。
範宏大立即主持召開市長辦公會議,會議的主題就是關於湯溝灣小產權房。
當晚,副市長王華棟就找到了鄭春雷,將情況做了彙報。鄭春雷聽完,也是一陣納悶。
“他真要拿湯溝灣開刀?”鄭春雷半信半疑地問。
王華棟點頭,又不敢確定地搖了搖頭:“老鄭,這事不好琢磨啊,一周前他還大發脾氣呢,怎麼?”
大約是在向樹聲案發後第五天,範宏大
還批評過土地執法組強行拆除小產權房的做法:
“
拆除?那些房子值多少錢,能安置多少戶居民入住?就算拆除,也應該提前下達通知吧,不是你想啥時去拆就啥時去拆吧?
開發商怎麼了,開發商也是經濟建設的主力軍,是建設者,對他們,我們應該尊重!”
鄭春雷想了一會,問:“你估計這一次他唱的是紅還是黑?”
“難說。”王華棟搖搖頭,他也判斷不出範宏大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麼藥。
“華棟,你我得做好應對複雜局麵的準備啊。”鄭春雷忽然預示到一層不祥,心情無端地變得鬱悶起來。
一周後,由王華棟帶隊的聯合工作隊正式入駐湯溝灣。對此,吳柄楊隻給了鄭春雷一句話:“不要急,謎底總會揭開。”
湯溝灣的小產權房目前有兩大塊,一塊是湯溝灣人自己開發的,這些樓房修得早,目前已全部入住。王華棟跟聯合工作隊商量後,決定先避開這一塊,不查,重點查另一批。另一批就是開發商開發的,其中有黃金龍開發的錦秀花園,再就是小九子新開發的麗晶園。
王華棟他們來到麗晶園時,麗晶園的工程已全部停了下來,開發商小九子不在,負責承建工程的建築商也撤了人,工地上空落落的,到處是破磚爛瓦,修了一半的別墅群麵目猙獰地躺在那兒,形同怪物。兩輛塔吊如同龐然大物一樣聳立在山腰處,上麵飄著兩麵鮮豔的紅旗。幾台攪拌機懶洋洋地臥在建築群中間,像饑餓的獅子,虎視眈眈盯著他們。
工地上隻留了一位老頭,蹲在簡易門房前,抬著望天。
“你們老板呢?”王華棟走過去,問老頭。
老頭沒反應,他像石雕一般刻在那兒,對周圍的事物視而不見。王華棟又問了一聲,老頭依舊大瞪著雙眼,盯住天望。
國土局副局長梁平安走過來,大聲問:“市長問你話哩,怎麼不回答?!”
老頭大約是被梁平安的大嗓門驚著了,極不耐煩地收回目光,瞥了一眼梁平安,沒說話,閉上眼丟盹去了。
梁平安望一眼王華棟,感覺有點無從下手。王華棟掏出手機,想打給誰,號撥一半,停下,回頭跟梁平安說:“打電話叫他們老板。”
梁平安趕忙掏出手機,撥號時又茫然了,想問王華棟,沒敢,走過去恨恨地衝老頭吼:“你們老板呢,把他找來!”
老頭屁股稍稍動了動,往穩裏坐了坐身子,原又打盹去了。
這時候就見村主任、湯溝灣工業總公司董事長範誌大帶著一幹人,慌慌張張走過來。老遠,範誌大就伸出雙手,熱情而又謙恭地衝王華棟綻放出笑臉。
“哎呀呀,王市長,真是罪過,罪過啊,我剛從吳水趕來,怎麼先不到村裏坐一會呢?”
王華棟伸出手,跟範誌大簡單握了握:“他們人呢?”
“這幫白眼狼,一聽要整頓,丟下這個爛攤子就跑了!”範誌大氣怵怵地說。
王華棟哦了一聲,這個情況他還是才聽說,事先沒有人跟他提起。
“都跑了?”他又問。
“不跑咋辦?蔡小九一跑,建築商當然不幹了,跑村裏鬧了兩天,吵著跟我要錢,被我一頓惡罵。天下哪有這種事,不找開發商要錢,居然跑來跟我耍賴皮。”範誌大婆婆媽媽說了一大堆,王華棟算是聽清了原委。
蔡小九就是小九子,一個年紀不過二十五歲的年輕人,據說他原本在一所民辦大學讀書,一年前突然離校,隨後,注冊了這家名叫“久久”的地產公司。
人不在,工作當然沒法幹。眾人麵麵相覷,最後將目光集中在王華棟身上。王華棟隻好表態:“那就先到錦秀花園去。”
一行人離開麗晶園,徒步走過泥濘的山路,乘車,往河這邊的錦秀花園去。
黃金龍第一時間就聽到了消息。聽到消息的那一瞬,黃金龍暴跳如雷:“想撤掉我的錦秀園,吃了豹子膽!”那時市長辦公會還沒結束,最終決議還沒形成,黃金龍隻能等。等的中途,他把電話打給騰龍雲:“老大,他們要對湯溝灣來硬的!”
“誰?”騰龍雲問。
“還能是誰,市政府唄,這陣還在開會呢。”
“還在開會你犯什麼急,我還以為……算了,這陣我忙,等決議出來後我找你。”那天的騰龍雲果真忙,他又被老五咬住了,還有那個下了他槍的女人。騰龍雲後來才知道,那女人非同一般,聽說她在女子特警隊受過訓,差點還被選進維和部隊,不幸的是她愛上了自己的上司,一個比她大十三歲的上校團長,那個上校並不愛她,或者想愛不敢愛,結果她拿人家老婆出氣,差點鬧出人命,嚴重違犯軍規,大好前程就這樣斷送了。被部隊開除後,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至於怎麼跟老五這樣的人攪到一起,騰龍雲還沒搞清。
騰龍雲那兒沒討到主意,黃金龍不甘心,又將電話打給公安局長龐壯國,沒想,龐壯國開口就給他潑了一盆冷水:“我說兄弟,眼下氣候不對勁,你我還是收斂點,不就幾幢樓麼,對你黃大老板來說,九牛一毛都不值,就讓他們拆好了。”
“放屁!”黃金龍心裏惡惡地詛咒一聲,摔了電話。九牛一毛,九牛一毛也是錢,也是我黃金龍拿汗水換來的,拆,說得輕巧,你當誰的錢都是貪來的啊,站著說話腰不痛!
收斂,老子又不是貪官,又不害怕中紀委,收斂個什麼?黃金龍越想越氣,越想越覺窩囊,越窩囊心裏越不是味兒。
黃金龍的牢騷發得的確不錯,他的確不是貪官,他的錢不是貪來的,而是哈巴哈巴奴隸一樣掙來的。在彬江地產界,黃金龍算個另類,他的金龍地產公司從不染指地皮,也就是說,彬江大大小小的地皮之爭,地價之爭,都與他黃金龍無關。這是黃金龍的過人之處,聰明之處。地皮是什麼,在別人看來,那是黃金,是無價之寶。黃金龍看來,它不過就是用來蓋房子的。我黃金龍隻管蓋房賣房,地從哪裏來,不用我操心。這是黃金龍在圈子裏常說的一句話,大家也都信。地產圈的人都知道,黃金龍的地一大半來自騰龍雲,另一小半,來自別的地產商。別人吃地皮飯,他吃樓盤,各取所需,互不相犯。包括他的龍虎山莊,地皮也不是他搞到的,他拿到手時,那塊地已倒了不下五次。當然,這樣拿來的地皮會是天價,這沒關係,再高的價最終都要轉價到房價上去,別人掌控地皮的價格,黃金龍卻操縱著整個彬江樓市的價格。他說漲,誰也不敢跌。華英英起初膽子大得很,跟他叫板,拿出最好的樓盤玩跳水,結果呢,差點沒溺死。如果不是有人暗中撈她一把,怕是華英英早在三年前就跳樓了。
不染指地皮,當然就不怕什麼土地風暴。這也是黃金龍比騰龍雲自在消閑的緣故。但,眼下有人要動湯溝灣那些房,要拿他開刀,黃金龍能答應?
湯溝灣那塊地,他可是賠了血本才拿到手的,地價絕不比城中心的低!那塊地原是一片廢地,一片幹涸了的河灘,外帶一個廢棄的大漁溏。有一天騰龍雲找到他,問他想不想在湯溝灣留下自己的印跡?黃金龍想也沒想就說:“那地方是皇上的,咱一個泥瓦匠,湊什麼熱鬧?”騰龍雲嗬嗬一笑:“兄弟啊,我說你傻,你還真傻過了頭。湯溝灣是啥地方,是彬江的小香港,小澳門,就在江北,也是特區。你知道嗎,現在有多少人想往那兒湊熱鬧,有多少人揣著票子,想在那買房?這個樓盤要是做好了,保你賺得盆滿缽溢。”黃金龍是個經不住勸的人,特別是騰龍雲這張嘴,不知說動了他多少次,當然,騰龍雲也沒害過他。每次騰龍雲相中地盤,都是先跟他商量,問他願不願意?他呢,隻要騰龍雲一張口,就毫不動搖地說幹。為什麼,因為他是騰龍雲!騰龍雲憑什麼在地產界呼風喚雨,憑什麼彬江最為矚目的中天大廈還有科技城,會輕而易舉到他手中?他手裏有大把大把的政策資源啊。如今憑啥賺錢最快,憑啥賺錢最安全,當然是政策!黃金龍跟騰龍雲合作這麼些年,雖是往騰龍雲手裏塞了不少冤枉票子,可騰龍雲也沒少幫他,每次開發的樓盤,總會在第一時間全部售出,而且每平米還能比別人多售幾百元。至於銀行、稅務、房管等方方麵麵的關係,更不用他黃金龍去打點。騰龍雲有句經典的話:“我的資源就是你黃老板的,咱倆是一條藤上的瓜。”黃金龍也不客氣:“我就是你騰大老板的退水溝,泄洪道,有多少水,隻管泄。”
兩個人狠狠地搗對方一拳,然後一個擁抱,感情就跟梁山兄弟一樣。
那塊地很快被騰龍雲拿到了手,據說他跟範誌大談的條件是每畝五萬元。一百畝地就是五百萬。外加百分之三十友情費,也就一百五十萬,這是給範誌大的,不能讓人家白擔這個名。騰龍雲拿到地後,先不急著給他,跟往常一樣,先整理,上麵種樹,修渠,甚至還要象征性地搞出一份規劃書來。這些事黃金龍從來不管,這是商業秘密,盡管圈子裏的人都知道,但不該過問還是不能過問。這是騰龍雲跟錢煥土他們的買賣。每次騰龍雲拿了地,錢煥土他們的生意也就來了。騰龍雲會像模像樣向國土局打一份報告,說要整理廢棄的荒地,讓它變成可耕地,國土局一番考察,項目很快批準,第一筆資金到帳。這時騰龍雲的第二項工作也就來了,他會在離工程用地不遠的地方,瞅好一塊上好的耕地,然後跟村上簽訂某份協議。這一切做得滴水不漏。等合同期限快到的時候,騰龍雲采取移花術,將可耕地評估報告送到國土局,這樣,國土局剩餘的資金便會到帳。騰龍雲這時才會找黃金龍,以每畝五十萬的價格,將那片地轉讓給黃金龍。至於黃金龍在上麵修什麼,騰龍雲就管不著了,也沒人敢管。
黃金龍拿到那塊地後,湯溝灣的小產權房已如火如荼,原來村上修的十二幢樓早已售空,還有人天天拿著票子等在範誌大辦公室門口。範誌大嗬嗬笑笑,將這些人打發給了黃金龍。
工程還未開工,僅憑一張規劃圖,黃金龍就賣出了一百套房!
但是去年以來,有關小產權房的風聲緊起來,無論是國土資源部還是省國土局,都開始采取打壓措施。社會上也出現了一些對小產權房銷售不利的傳言。有人說中央高層已經發怒,下決心要將這種跟大產權房爭市場的怪胎消滅在娘胎裏。錦秀花園共分三期,前兩期工程黃金龍賺得是眉笑眼開,實際收益比他預期的要高得多。困難出現在三期工程上。也怪黃金龍太貪心,他背著騰龍雲,暗中又從華英英手中買了一塊地,地價是比騰龍雲的高一點,可那個地段位置比騰龍雲的好。這事黃金龍沒跟騰龍雲提,騰龍雲也沒問,兩個人都像啞巴一樣打著哈哈。三期剛開工,就讓廖靜然盯上了,三天兩頭來騷擾。工程開了停,停了開,到現在才剛剛竣工。
房子賣了還不到一半,如果這時候政府采取強力措施打壓,黃金龍等於就在湯溝灣白忙活了。
他不甘心!
他怎麼能輕而易舉就讓到手的錢泡了湯呢?
那天的市長辦公會剛完,黃金龍就直接找到了市長範宏大那裏。範宏大自然知道他來做什麼,但他裝作不知道。
“有事?”範宏大頭也沒抬,眼角的餘光掃了黃金龍一下,問。
“嗬嗬,也沒啥事,沒啥事。”黃金龍一時有些不適應,平日範宏大可不是這態度。看來形勢果真變了啊,他囁嚅了幾句,終還是忍不住地問:“聽說今天開會了?”
“你的耳朵很長啊,黃老板。”範宏大麵色溫怒地抬起頭,半是動怒半是漠然地盯住黃金龍。
“是有點長,範市長,湯溝灣小產權房……”黃金龍邊往桌子跟前挪,邊結結巴巴道。
“什麼小產權房?”範宏大啪地丟下手中的筆,筆在桌子上摜出很響的一聲。
黃金龍的步子僵住,臉上的肌肉也在變形。
“範市長,我是來問問,湯溝灣那些房子?”
“怎麼,你黃老板缺房子?”
“範市長說笑話哩,我就是想問問,下一步,湯溝灣那種情況……”
範宏大大約覺得跟黃金龍打這種啞謎沒啥意思,腰一挺說:“你是說湯溝灣啊,金龍,湯溝灣還要往前發展,昂首闊步地發展。”
“是得發展,不過範市長,我隻是問問,錦秀花園那些房子到底怎麼辦?”
“錦秀花園,誰修的?”範宏大像是第一次聽說湯溝灣還有個錦秀花園,吃驚的表情差點沒讓黃金龍哭出聲來。
“市長真會開玩笑,別人修的我跑來做什麼?您不記得了,當初動工,您還剪了彩呢。”
黃金龍有時是頭豬,這是範宏大多次場合下說過的話。不過這頭豬挺能賺錢。這也是範宏大說過的話。黃金龍不知道範宏大是表揚他還是罵他,對豬這個詞,他倒是不怎麼反感。有時候,你就得做一頭豬,甭管你是獅子還是老虎,在手握重權者眼裏,你永遠是一頭豬。這頭豬挨打不能哼哼,肚子吃不飽不能哼哼,讓人欺負了也不能哼哼,刀架在脖子上時,更不能哼哼。惟一哼哼的地方,就是主子對你表示歡喜時。
黃金龍不但是一頭豬,還是一頭有思想有抱負的豬。
現在這頭豬就用上自己的思想了。
“市長,如果真要拆,我也不反對,不過多給我幾天時間,我把那裏整理一下,整理好了,工作隊進去,臉上也好看一點。”
黃金龍終於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範宏大的表情凝固了,半天,他若有所思地說:“這事啊,目前歸王副市長管,有空,你跟他彙報彙報,聽聽他怎麼說。”
就兩句,彼此就把問題交待清楚了,各自的心思,目的,還有辦法,全在裏麵。能不能聽懂,就看你的智力了。
黃金龍當然不缺智力,某種時候,他的智力甚至在範宏大等人之上。要不,他怎麼情願做一頭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