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八年(1)(1 / 3)

隨感錄二十五

我一直從前曾見嚴又陵在一本什麼書上發過議論,書名和原文都忘記了。大意是:“在北京道上,看見許多孩子,輾轉於車輪、馬足之間,很怕把他們碰死了,又想起他們將來怎樣得了,很是害怕。”其實別的地方,也都如此,不過車馬多少不同罷了。現在到了北京,這情形還未改變,我也時時發起這樣的憂慮;一麵又佩服嚴又陵究竟是“做”過赫胥黎《天演論》的,的確與眾不同:是一個十九世紀末年中國感覺銳敏的人。

窮人的孩子蓬頭垢麵的在街上轉,闊人的孩子妖形妖勢嬌聲嬌氣的在家裏轉。轉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會上轉,同他們的父親一樣,或者還不如。

所以看十來歲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後中國的情形;看二十多歲的青年,——他們大抵有了孩子,尊為爹爹了,——便可以推測他兒子、孫子,曉得五十年後七十年後中國的情形。

中國的孩子,隻要生,不管他好不好,隻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負教他的責任。雖然“人口眾多”這一句話,很可以閉了眼睛自負,然而這許多人口,便隻在塵土中輾轉,小的時候,不把他當人,大了以後,也做不了人。

中國娶妻早是福氣,兒子多也是福氣。所有小孩,隻是他父母福氣的材料,並非將來的“人”的萌芽,所以隨便輾轉,沒人管他,因為無論如何,數目和材料的資格,總還存在。即使偶爾送進學堂,然而社會和家庭的習慣,尊長和伴侶的脾氣,卻多與教育反背,仍然使他與新時代不合。大了以後,幸而生存,也不過“仍舊貫如之何”,照例是製造孩子的家夥,不是“人”的父親,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

最看不起女人的奧國人華寧該爾(Otto Weininger)曾把女人分成兩大類:一是“母婦”,一是“娼婦”。照這分法,男人便也可以分作“父男”和“嫖男”兩類了。但這父男一類,卻又可以分成兩種:其一是孩子之父,其一是“人”之父,第一種隻會生,不會教,還帶點嫖男的氣息。第二種是生了孩子,還要想怎樣教育,才能使這生下來的孩子,將來成一個完全的人。

前清末年,某省初開師範學堂的時候,有一位老先生聽了,很為詫異,便發憤說:“師何以還須受教,如此看來,還該有父範學堂了!”這位老先生,便以為父的資格,隻要能生。能生這件事,自然便會,何須受教呢。卻不知中國現在,正須父範學堂;這位先生便須編入初等第一年級。

因為我們中國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後是隻要“人”之父!

隨感錄三十三

現在有一班好講鬼話的人,最恨科學,因為科學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許鬼混,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講鬼話的人的對頭。於是講鬼話的人,便須想一個方法排除他。

其中最巧妙的是搗亂。先把科學東扯西拉,羼進鬼話,弄得是非不明,連科學也帶了妖氣:例如一位大官做的衛生哲學,裏麵說:

“吾人初生之一點,實自臍始,故人之根本在臍。……故臍下腹部最為重要,道書所以稱之曰丹田。”

用植物來比人,根須是胃,臍卻隻是一個蒂,離了便罷,有什麼重要。但這還不過比喻奇怪罷了,尤其可怕的是:

“精神能影響於血液,昔日德國科希博士發明霍亂(虎列拉)病菌,有某某二博士反對之,取其所培養之病菌,一口吞入,而竟不病。”

據我所曉得的,是Koch博士發見(查出了前人未知的事物叫發見,創出了前人未知的器具和方法才叫發明)了真虎列拉菌;別人也發見了一種,Koch說他不是,把他的菌吞了,後來沒有病,便證明了那人所發見的,的確不是病菌。如今顛倒轉來,當作“精神能改造肉體”的例證,豈不危險已極麼?

搗亂得更凶的,是一位神童做的《三千大千世界圖說》。他拿了儒、道士、和尚、耶教的糟粕,亂作一團,又密密的插入鬼話。他說能看見天上地下的情形,他看見的“地球星”,雖與我們所曉得的無甚出入,一到別的星係,可是五花八門了。因為他有天眼通,所以本領在科學家之上。他先說道:

“今科學家之發明,欲觀天文則用天文鏡……然猶不能持此以觀天堂、地獄也。究之學問之道如大海然,萬不可入海飲一滴水,即自足也。”

他雖然也分不出發見和發明的不同,論學問卻頗有理。但學問的大海,究竟怎樣情形呢?他說:

“赤精天……有毒火坑,以水晶蓋壓之。若遇某星球將壞之時,即去某星球之水晶蓋,則毒火大發,焚毀民物。

“眾星……大約分為三種:曰恒星、行星、流星。……據西學家言,恒星有三十五千萬,以小子視之,不下七千萬萬也。……行星共計一百千萬大係。……流星之多,倍於行星。……其繞日者,約三十三年一周,每秒能行六十五裏。

日麵純為大火。……因其熱力極大,人不能生,故太陽星君居焉。”

其餘怪話還多;但講天堂的遠不及六朝方士的《十洲記》,講地獄的也不過鈔襲《玉曆鈔傳》。這神童算是糟了!另外還有感慨的話,說科學害了人。上麵一篇“嗣漢六十二代天師正一真人張元旭”的序文,尤為單刀直入,明明白白道出:

“自拳匪假托鬼神,致招聯軍之禍,幾至國亡種滅,識者痛心疾首,固已極矣。又適值歐化東漸,專講物質文明之秋,遂本科學家世界無帝神管轄,人身無魂魄輪回之說,奉為國是,俾播印於人人腦髓中,自是而人心之敬畏絕矣。敬畏絕而道德無根柢以發生矣!放僻邪侈,肆無忌憚,爭權奪利,日相戰殺,其禍將有甚於拳匪者!……”

這簡直說是萬惡都由科學,道德全靠鬼話;而且與其科學,不如拳匪了。從前的排斥外來學術和思想,大抵專靠皇帝;自六朝至唐、宋,凡攻擊佛教的人,往往說他不拜君、父,近乎造反。現在沒有皇帝了,卻尋出一個“道德”的大帽子,看他何等利害。不提防想不到的一本紹興《教育雜誌》裏麵,也有一篇仿古先生的《教育偏重科學無甯偏重道德》(甯字原文如此疑是避諱)的論文,他說:

“西人以數百年科學之心力,僅釀成此次之大戰爭。……科學雲乎哉?多見其為殘賊人道矣!”

“偏重於科學,則相尚於知能;偏重於道德,則相尚於欺偽。相尚於欺偽,則禍止於欺偽,相尚於知能,則欺偽莫由得而明矣!”

雖然不說鬼神為道德根本,至於向科學宣告死刑,卻居然兩教同心了。所以“拳匪”的傳單上,明白寫著:

“孔聖人張天師傅言由山東來,趕緊急傅,並無虛言!”

(傅字原文如此,疑傳字之誤。)

照他們看來,這般可恨可惡的科學世界,怎樣挽救呢?《靈學雜誌》內俞複先生答吳稚暉先生書裏說過:“鬼神之說不張,國家之命遂促!”可知最好是張鬼神之說了。鬼神為道德根本,也與張天師和仿古先生的意見毫不衝突。可惜近來北京乩壇,又印出一本《感顯利冥錄》,內有前任北京城隍白知和諦閑法師的問答:

“師雲:‘發願一事,的確要緊。……此次由南方來,聞某處有濟公臨壇,所說之話,殊難相信。濟祖是阿羅漢,見思惑已盡,斷不為此。……不知某會臨壇者,是濟祖否?請示。’

“乩雲‘承諭發願,……謹記斯言。某處壇,靈鬼附之耳。須知靈鬼,即魔道也。知此後當發願驅除此等之鬼。’”

“師雲”的發願,城隍竟不能懂;卻先與某會力爭正統。照此看來,國家之命未延,鬼兵先要打仗;道德仍無根柢,科學也還該活命了。

其實中國自所謂維新以來,何嚐真有科學。現在儒道諸公,卻徑把曆史上一味搗鬼不治人事的惡果,都移到科學身上,也不問什麼叫道德,怎樣是科學,隻是信口開河,造謠生事;使國人格外惑亂,社會上罩滿了妖氣。以上所引的話,不過隨手拈出的幾點黑影;此外自大埠以至僻地,還不知有多少奇談。但即此幾條,已足可推測我們周圍的空氣,以及將來的情形,如何黑暗可怕了。

據我看來,要救治這“幾至國亡種滅”的中國,那種“孔聖人張天師傳言由山東來”的方法,是全不對症的,隻有這鬼話的對頭的科學!——不是皮毛的真正科學!——這是什麼緣故呢?陳正敏《遁齋閑覽》有一段故事(未見原書,據《本草綱目》所引寫出,但這也全是道士所編造的謠言,並非事實,現在隻當他比喻用)說得好:

“楊勔中年得異疾;每發語,腹中有小聲應之,久漸聲大。

有道士見之,曰:‘此應聲蟲也!’但讀《本草》取不應者治之。讀至雷丸,不應,遂頓服數粒而愈。”

關於吞食病菌的事,我上文所說的大概也是錯的,但現在手頭無書可查。也許是Koch博士發見了虎列拉菌時,Pfeffer博士以為不是真病菌,當麵吞下去了,後來病得幾乎要死。總之,無論如何,這一案決不能作“精神能改造肉體”的例證。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四日補記。

隨感錄三十五

從清期末年,直到現在,常常聽人說“保存國粹”這一句話。

前清末年說這話的人,大約有兩種:一是愛國誌士,一是出洋遊曆的大官。他們在這題目的背後,各各藏著別的意思。誌士說保存國粹,是光複舊物的意思;大官說保存國粹,是教留學生不要去剪辮子的意思。

現在成了民國了。以上所說的兩個問題,已經完全消滅。所以我不能知道現在說這話的是那一流人,這話的背後藏著什麼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