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十至十一)(1 / 3)

無論是誰,隻要站在“辯誣”的地位的,無論辯白與否,都已經是屈辱。更何況受了實際的大損害之後,還得來辯誣。

我們的市民被上海租界的英國巡捕擊殺了,我們並不還擊,卻先來趕緊洗刷犧牲者的罪名。說道我們並非“赤化”,因為沒有受別國的煽動;說道我們並非“暴徒”,因為都是空手,沒有兵器的。我不解為什麼中國人如果真使中國赤化,真在中國暴動,就得聽英捕來處死刑?記得新希臘人也曾用兵器對付過國內的土耳其人,卻並不被稱為暴徒;俄國確已赤化多年了,也沒有得到別國開槍的懲罰。而獨有中國人,則市民被殺之後,還要皇皇然辯誣,張著含冤的眼睛,向世界搜求公道。

其實,這原由是很容易了然的,就因為我們並非暴徒,並未赤化的

緣故。

因此我們就覺得含冤,大叫著偽文明的破產。可是文明是向來如此的,並非到現在才將假麵具揭下來。隻因為這樣的損害,以前是別民族所受,我們不知道,或者是我們原已屢次受過,現在都已忘卻罷了。公道和武力合為一體的文明,世界上本未出現,那萌芽或者隻在幾個先驅者和幾群被迫壓民族的腦中。但是,當自己有了力量的時候,卻往往離而為

二了。

但英國究竟有真的文明人存在。今天,我們已經看見各國無黨派智識階級勞動者所組織的國際工人後援會,大表同情於中國的《致中國國民宣言》了。列名的人,英國就有培那特蕭(Bernard Shaw),中國的留心世界文學的人大抵知道他的名字;法國則巴爾布斯(Henri Barbusse),中國也曾譯過他的作品。他的母親卻是英國人;或者說,因此他也富有實行的質素,法國作家所常有的享樂的氣息,在他的作品中是絲毫也沒有的。現在都出而為中國鳴不平了,所以我覺得英國人的品性,我們可學的地方還多著,——但自然除了捕頭,商人,和看見學生的遊行而在屋頂拍手嘲笑的娘兒們。

我並非說我們應該做“愛敵若友”的人,不過說我們目下委實並沒有認誰作敵。近來的文字中,雖然偶有“認清敵人”這些話,那是行文過火的毛病。倘有敵人,我們就早該抽刃而起,要求“以血償血”了。而現在我們所要求的是什麼呢?辯誣之後,不過想得點輕微的補償;那辦法雖說有十幾條,總而言之,單是“不相往來”,成為“路人”而已。雖是對於本來極密的友人,怕也不過如此罷。

然而將實話說出來,就是:因為公道和實力還沒有合為一體,而我們隻抓得了公道,所以滿眼是友人,即使他加了任意的殺戮。

如果我們永遠隻有公道,就得永遠著力於辯誣,終身空忙碌。這幾天有些紙貼在牆上,仿佛叫人勿看《順天時報》似的。我從來就不大看這報,但也並非“排外”,實在因為它的好惡,每每和我的很不同。然而也間有很確,為中國人自己不肯說的話。大概兩三年前,正值一種愛國運動的時候罷,偶見一篇它的社論,大意說,一國當衰弊之際,總有兩種意見不同的人。一是民氣論者,側重國民的氣概,一是民力論者,專重國民的實力。前者多則國家終亦漸弱,後者多則將強。我想,這是很不錯的;而且我們應該時時記得的。

可惜中國曆來就獨多民氣論者,到現在還如此。如果長此不改,“再而衰,三而竭”,將來會連辯誣的精力也沒有了。所以在不得已而空手鼓舞民氣時,尤必須同時設法增長國民的實力,還要永遠這樣的幹下去。

因此,中國青年負擔的煩重,就數倍於別國的青年了。因為我們的古人將心力大抵用到玄虛漂渺平穩圓滑上去了,便將艱難切實的事情留下,都待後人來補做,要一人兼做兩三人,四五人,十百人的工作,現在可正到了試練的時候了。對手又是堅強的英人,正是他山的好石,大可以借此來磨練。假定現今覺悟的青年的平均年齡為二十,又假定照中國人易於衰老的計算,至少也還可以共同抗拒,改革,奮鬥三十年。不夠,就再一代,二代……。這樣的數目,從個體看來,仿佛是可怕的,但倘若這一點就怕,便無藥可救,隻好甘心滅亡。因為在民族的曆史上,這不過是一個極短時期,此外實沒有更快的捷徑。我們更無須遲疑,隻是試練自己,自求生存,對誰也不懷惡意的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