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廈門島的四個月,隻做了幾篇無聊文字,除去最無聊者,還剩六篇,稱為《華蓋集續編的續編》,總算一年中所作的雜感全有了。
一九二七年一月八日,魯迅記。
廈門通信
H.M.兄:
我到此快要一個月了,懶在一所三層樓上,對於各處都不大寫信。這樓就在海邊,日夜被海風呼呼地吹著。海濱很有些貝殼,檢了幾回,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四圍的人家不多,我所知道的最近的店鋪,隻有一家,買點罐頭食物和糕餅,掌櫃的是一個女人,看年紀大概可以比我長一輩。
風景一看倒不壞,有山有水。我初到時,一個同事便告訴我:山光海氣,是春秋早暮都不同。還指給我石頭看:這塊像老虎,那塊像癩蝦蟆,那一塊又像什麼什麼……。我忘記了,其實也不大相像。我對於自然美,自恨並無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動。但好幾天,卻忘不掉鄭成功的遺跡。離我的住所不遠就有一道城牆,據說便是他築的。一想到除了台灣,這廈門乃是滿人入關以後我們中國的最後亡的地方,委實覺得可悲可喜。台灣是直到一六八三年,即所謂“聖祖仁皇帝”二十二年才亡的,這一年,那“仁皇帝”們便修補“十三經”和“二十一史”的刻板。現在呢,有些國民巴不得讀經;殿板“二十一史”也變成了寶貝,古董藏書家不惜重資,購藏於家,以貽子孫雲。然而鄭成功的城卻很寂寞,聽說城腳的沙,還被人盜運去賣給對麵鼓浪嶼的誰,快要危及城基了。有一天我清早望見許多小船,吃水很重,都張著帆駛向鼓浪嶼去,大約便是那賣沙的同胞。
周圍很靜;近處買不到一種北京或上海的新的出版物,所以有時也覺得枯寂一些,但也看不見灰煙瘴氣的《現代評論》。這不知是怎的,有那麼許多正人君子,文人學者執筆,竟還不大風行。
這幾天我想編我今年的雜感了。自從我寫了這些東西,尤其是關於陳源的東西以後,就很有幾個自稱“中立”的君子給我忠告,說你再寫下去,就要無聊了。我卻並非因為忠告,隻因環境的變遷,近來竟沒有什麼雜感,連結集舊作的事也忘卻了。前幾天的夜裏,忽然聽到梅蘭芳“藝員”的歌聲,自然是留在留聲機裏的,像粗糙而鈍的針尖一般,刺得我耳膜很不舒服。於是我就想到我的雜感,大約也刺得佩服梅“藝員”的正人君子們不大舒服罷,所以要我不再做。然而我的雜感是印在紙上的,不會振動空氣,不願見,不翻他開來就完了,何必冒充了中立來哄騙我。我願意我的東西躺在小攤上,被願看的買去,卻不願意受正人君子賞識。世上愛牡丹的或者是最多,但也有喜歡曼陀羅花或無名小草的,朋其還將霸王鞭種在茶壺裏當盆景哩。不過看看舊稿,很有些太不清楚了,你可以給我抄一點麼?
此時又在發風,幾乎日日這樣,好象北京,可是其中很少灰土。我有時也偶然去散步,在叢葬中,這是Borel講廈門的書上早就說過的:中國全國就是一個大墓場。墓碑文很多不通:有寫先妣某而沒有兒子的姓名的;有頭上橫寫著地名的;還有刻著“敬惜字紙”四字的,不知道叫誰敬惜字紙。這些不通,就因為讀了書之故。假如問一個不識字的人,墳裏的人是誰,他道父親;再問他什麼名字,他說張二;再問他自己叫什麼,他說張三。照直寫下來,那就清清楚楚了。而寫碑的人偏要舞文弄墨,所以反而越舞越胡塗,他不知道研究“金石例”的,從元朝到清朝就終於沒有了局。
我還同先前一樣;不過太靜了,倒是什麼也不想寫。
魯迅。九月二十三日。
廈門通信(二)
小峰兄:
《語絲》百一和百二期,今天一同收到了。許多信件一同收到,在這裏是常有的事,大約每星期有兩回。我看了這兩期的《語絲》特別喜歡,恐怕是因為他們已經超出了一百期之故罷。在中國,幾個人組織的刊物要出到一百期,實在是不容易的。
我雖然在這裏,也常想投稿給《語絲》,但是一句也寫不出,連“野草”也沒有一莖半葉。現在隻是編講義。為什麼呢?這是你一定了然的:為吃飯。吃了飯為什麼呢?倘照這樣下去,就是為了編講義。吃飯是不高尚的事,我倒並不這樣想。然而編了講義來吃飯,吃了飯來編講義,可也覺得未免近於無聊。別的學者們教授們又作別論,從我們平常人看來,教書和寫東西是勢不兩立的,或者死心塌地地教書,或者發狂變死地寫東西,一個人走不了方向不同的兩條路。
忽然記起一件事來了,還是夏天罷,《現代評論》上仿佛曾有正人君子之流說過:因為罵人的小報流行,正經的文章沒有人看,也不能印了。我很佩服這些學者們的大才。不知道你可能替我調查一下,他們有多少正經文章的稿子“藏於家”,給我開一個目錄?但如果是講義,或者什麼民法八萬七千六百五十四條之類,那就不必開,我不要看。
今天又接到漱園兄的信,說北京已經結冰了。這裏卻還隻穿一件夾衣,怕冷就晚上加一件棉背心。宋玉先生的什麼“皇天平分四時兮竊獨悲此廩秋,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等類妙文,拿到這裏來就完全是“無病呻吟”。白露不知可曾“下”了百草,梧楸卻並不離披,景象大概還同夏末相仿。我的住所的門前有一株不認識的植物,開著秋葵似的黃花。我到時就開著花的了,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開起的;現在還開著;還有未開的蓓蕾,正不知道他要到什麼時候才肯開完。“古已有之”,“於今為烈”,我近來很有些怕敢看他了。還有雞冠花,很細碎,和江浙的有些不同,也紅紅黃黃地永是這樣一盆一盆站著。
我本來不大喜歡下地獄,因為不但是滿眼隻有刀山劍樹,看得太單調,苦痛也怕很難當。現在可又有些怕上天堂了。四時皆春,一年到頭請你看桃花,你想夠多麼乏味?即使那桃花有車輪般大,也隻能在初上去的時候,暫時吃驚,決不會每天做一首“桃之夭夭”的。
然而荷葉卻早枯了;小草也有點萎黃。這些現象,我先前總以為是所謂“嚴霜”之故,於是有時候對於那“廩秋”不免口出怨言,加以攻擊。然而這裏卻沒有霜,也沒有雪,凡萎黃的都是“壽終正寢”,怪不得別個。嗚呼,牢騷材料既被減少,則又有何話之可說哉!
現在是連無從發牢騷的牢騷,也都發完了。再談罷。從此要動手編
講義。
魯迅。十一月七日。
阿Q正傳的成因
在《文學周報》二五一期裏,西諦先生談起《呐喊》,尤其是《阿Q正傳》。這不覺引動我記起了一些小事情,也想借此來說一說,一則也算是做文章,投了稿;二則還可以給要看的人去看去。
我先要抄一段西諦先生的原文——
“這篇東西值得大家如此的注意,原不是無因的。但也有幾點值得商榷的,如最後‘大團圓’的一幕,我在《晨報》上初讀此作之時,即不以為然,至今也還不以為然,似乎作者對於阿Q之收局太匆促了;他不欲再往下寫了,便如此隨意的給他以一個‘大團圓’。像阿Q那樣的一個人,終於要做起革命黨來,終於受到那樣大團圓的結局,似乎連作者他自己在最初寫作時也是料不到的。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兩個。”
阿Q是否真要做革命黨,即使真做了革命黨,在人格上是否似乎是兩個,現在姑且勿論。單是這篇東西的成因,說起來就要很費功夫了。我常常說,我的文章不是湧出來的,是擠出來的。聽的人往往誤解為謙遜,其實是真情。我沒有什麼話要說,也沒有什麼文章要做,但有一種自害的脾氣,是有時不免呐喊幾聲,想給人們去添點熱鬧。譬如一匹疲牛罷,明知不堪大用的了,但廢物何妨利用呢,所以張家要我耕一弓地,可以的;李家要我挨一轉磨,也可以的;趙家要我在他店前站一刻,在我背上帖出廣告道:敝店備有肥牛,出售上等消毒滋養牛乳。我雖然深知道自己是怎麼瘦,又是公的,並沒有乳,然而想到他們為張羅生意起見,情有可原,隻要出售的不是毒藥,也就不說什麼了。但倘若用得我太苦,是不行的,我還要自己覓草吃,要喘氣的工夫;要專指我為某家的牛,將我關在他的牛牢內,也不行的,我有時也許還要給別家挨幾轉磨。如果連肉都要出賣,那自然更不行,理由自明,無須細說。倘遇到上述的三不行,我就跑,或者索性躺在荒山裏。即使因此忽而從深刻變為淺薄,從戰士化為畜生,嚇我以康有為,比我以梁啟超,也都滿不在乎,還是我跑我的,我躺我的,決不出來再上當,因為我於“世故”實在是太深了。
近幾年《呐喊》有這許多人看,當初是萬料不到的,而且連料也沒有料。不過是依了相識者的希望,要我寫一點東西就寫一點東西。也不很忙,因為不很有人知道魯迅就是我。我所用的筆名也不隻一個:LS、神飛、唐俟、某生者、雪之、風聲;更以前還有:自樹、索士、令飛、迅行。魯迅就是承迅行而來的,因為那時的《新青年》編輯者不願意有別號一般的署名。
現在是有人以為我想做什麼狗首領了,真可憐,偵察了百來回,竟還不明白。我就從不曾插了魯迅的旗去訪過一次人;“魯迅即周樹人”,是別人查出來的。這些人有四類:一類是為要研究小說,因而要知道作者的身世;一類單是好奇;一類是因為我也做短評,所以特地揭出來,想我受點禍;一類是以為於他有用處,想要鑽進來。
那時我住在西城邊,知道魯迅就是我的,大概隻有《新青年》、《新潮》社裏的人們罷;孫伏園也是一個。他正在晨報館編副刊。不知是誰的主意,忽然要添一欄稱為“開心話”的了,每周一次。他就來要我寫一點東西。
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似乎確已有了好幾年,但我一向毫無寫他出來的意思。經這一提,忽然想起來了,晚上便寫了一點,就是第一章:序。因為要切“開心話”這題目,就胡亂加上些不必有的滑稽,其實在全篇裏也是不相稱的。署名是“巴人”,取“下裏巴人”,並不高雅的意思。誰料這署名又闖了禍了,但我卻一向不知道,今年在《現代評論》上看見涵廬(即高一涵)的《閑話》才知道的。那大略是——
“……我記得當《阿Q正傳》一段一段陸續發表的時候,有許多人都栗栗危懼,恐怕以後要罵到他的頭上。並且有一位朋友,當我麵說,昨日《阿Q正傳》上某一段仿佛就是罵他自己。因此便猜疑《阿Q正傳》是某人作的,何以呢?因為隻有某人知道他這一段私事。……從此疑神疑鬼,凡是《阿Q正傳》中所罵的,都以為就是他的陰私;凡是與登載《阿Q正傳》的報紙有關係的投稿人,都不免做了他所認為《阿Q正傳》的作者的嫌疑犯了!等到他打聽出來《阿Q正傳》的作者名姓的時候,他才知道他和作者素不相識,因此,才恍然自悟,又逢人聲明說不是罵他。”(第四卷第八十九期)
我對於這位“某人”先生很抱歉,竟因我而做了許多天嫌疑犯。可惜不知是誰,“巴人”兩字很容易疑心到四川人身上去,或者是四川人罷。直到這一篇收在《呐喊》裏,也還有人問我:你實在是在罵誰和誰呢?我隻能悲憤,自恨不能使人看得我不至於如此下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