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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我先前的攻擊社會,其實也是無聊的。社會沒有知道我在攻擊,倘一知道,我早已死無葬身之所了。試一攻擊社會的一分子的陳源之類,看如何?而況四萬萬也哉?我之得以偷生者,因為他們大多數不識字,不知道,並且我的話也無效力,如一箭之入大海。否則,幾條雜感,就可以送命的。民眾的罰惡之心,並不下於學者和軍閥。近來我悟到凡帶一點改革性的主張,倘於社會無涉,才可以作為“廢話”而存留,萬一見效,提倡者即大概不免吃苦或殺身之禍。古今中外,其揆一也。即如目前的事,吳稚暉先生不也有一種主義的麼?而他不但不被普天同憤,且可以大呼“打倒……嚴辦”者,即因為赤黨要實行共產主義於二十年之後,而他的主義卻須數百年之後或者才行,由此觀之,近於廢話故也。人那有遙管十餘代以後的灰孫子時代的世界的閑情別致也哉?

話已經說得不少,我想收梢了。我感於先生的毫無冷笑和惡意的態度,所以也誠實的奉答,自然,一半也借此發些牢騷。但我要聲明,上麵的說話中,我並不含有謙虛,我知道我自己,我解剖自己並不比解剖別人留情麵。好幾個滿肚子惡意的所謂批評家,竭力搜索,都尋不出我的真症候。所以我這回自己說一點,當然不過一部分,有許多還是隱藏著的。

我覺得我也許從此不再有什麼話要說,恐怖一去,來的是什麼呢,我還不得而知,恐怕不見得是好東西罷。但我也在救助我自己,還是老法子:一是麻痹,二是忘卻。一麵掙紮著,還想從以後淡下去的“淡淡的血痕中”看見一點東西,謄在紙片上。

魯迅。九,四。

辭“大義”

我自從去年得罪了正人君子們的“孤桐先生”,弄得六麵碰壁,隻好逃出北京以後,默默無語,一年有零。以為正人君子們忘記了這個“學棍”了罷,——哈哈,並沒有。

印度有一個泰戈爾。這泰戈爾到過震旦來,改名竺震旦。因為這竺震旦做過一本《新月集》,所以這震旦就有了一個新月社,——中間我不大明白了——現在又有一個叫作新月書店的。這新月書店要出版的有一本《閑話》,這本《閑話》的廣告裏有下麵這幾句話:

“……魯迅先生(語絲派首領)所仗的大義,他的戰略,讀過《華蓋集》的人,想必已經認識了。但是現代派的義旗,和它的主將——西瀅先生的戰略,我們還沒有明了。……”

“派”呀,“首領”呀,這種諡法實在有些可怕。不遠就又會有人來誚罵。甲道:看哪!魯迅居然稱為首領了。天下有這種首領的麼?乙道:他就專愛虛榮。人家稱他首領,他就滿臉高興。我親眼看見的。

但這是我領教慣的教訓了,並不為奇。這回所覺得新鮮而惶恐的,是忽而將寶貴的“大義”硬塞在我手裏,給我豎起大旗來,叫我和“現代派”的“主將”去對壘。我早已說過:公理和正義,都被正人君子奪去了,所以我已經一無所有。大義麼,我連它是圓柱形的呢還是橢圓形的都不知道,叫我怎麼“仗”?

“主將”呢,自然以有“義旗”為體麵罷。不過我沒有這麼冠冕。既不成“派”,也沒有做“首領”,更沒有“仗”過“大義”。更沒有用什麼“戰略”,因為我未見廣告以前,竟沒有知道西瀅先生是“現代派”的“主將”,——我總當他是一個嘍羅兒。

我對於我自己,所知道的是這樣的。我想,“孤桐先生”尚在,“現代派”該也未必忘了曾有人稱我為“學匪”,“學棍”,“刀筆吏”的,而今忽假“魯迅先生”以“大義”者,但為廣告起見而已。

嗚呼,魯迅魯迅,多少廣告,假汝之名以行!

(九月三日。)

反“漫談”

我一向對於《語絲》沒有恭維過,今天熬不住要說幾句了:的確可愛。真是《語絲》之所以為《語絲》。

像我似的“世故的老人”是已經不行,有時不敢說,有時不願說,有時不肯說,有時以為無須說。有此工夫,不如吃點心。但《語絲》上卻總有人出來發迂論,如《教育漫談》,對教育當局去談教育,即其一也。

“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即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一定要有這種人,世界才不寂寞。這一點,我是佩服的。但也許因為“世故”作怪罷,不知怎地佩服中總帶一些腹誹,還夾幾分傷慘。徐先生是我的熟人,所以再三思維,終於決定貢獻一點意見。這一種學識,乃是我身做十多年官僚,目睹一打以上總長,這才陸續地獲得,輕易是不肯說的。

對“教育當局”談教育的根本誤點,是在將這四個字的力點看錯了:以為他要來辦“教育”。其實不然,大抵是來做“當局”的。

這可以用過去的事實證明。因為重在“當局”,所以——

一學校的會計員,可以做教育總長。

二教育總長,可以忽而化為內務總長。

三司法,海軍總長,可以兼任教育總長。

曾經有一位總長,聽說,他的出來就職,是因為某公司要來立案,表決時可以多一個讚成者,所以再作馮婦的。但也有人來和他談教育。我有時真想將這老實人一把抓出來,即刻勒令他回家陪太太喝茶去。

所以:教育當局,十之九是意在“當局”,但有些是意並不在“當局”。

這時候,也許有人要問:那麼,他為什麼有舉動呢?

我於是勃然大怒道:這就是他在“當局”呀!說得露骨一點,就是“做官”!不然,為什麼叫“做”?

我得到這一種徹底的學識,也不是容易事,所以難免有一點學者的高傲態度,請徐先生恕之。以下是略述我所以得到這學識的曆史——

我所目睹的一打以上的總長之中,有兩位是喜歡屬員上條陳的。於是聽話的屬員,便紛紛大上其條陳。久而久之,全如石沉大海。我那時還沒有現在這麼聰明,心裏疑惑:莫非這許多條陳一無可取,還是他沒有工夫看呢?但回想起來,我“上去”(這是專門術語,小官進去見大官也)的時候,確是常見他正在危坐看條陳;談話之間,也常聽到“我還要看條陳去”,“我昨天晚上看條陳”等類的話。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有一天,我正從他的條陳桌旁走開,跨出門檻,不知怎的忽蒙聖靈啟示,恍然大悟了——

哦!原來他的“做官課程表”上,有一項是“看條陳”的。因為要“看”,所以要“條陳”。為什麼要“看條陳”?就是“做官”之一部分。如此而已。還有另外的奢望,是我自己的胡塗!

“於我來了一道光”,從此以後,我自己覺得頗聰明,近於老官僚了。後來終於被“孤桐先生”革掉,那是另外一回事。

“看條陳”和“辦教育”,事同一例,都應該隻照字麵解,倘再有以上或更深的希望或要求,不是書呆子,就是不安分。

我還要附加一句警告:倘遇漂亮點的當局,恐怕連“看漫談”也可以算作他的一種“做”——其名曰“留心教育”——但和“教育”還是沒有關係的。

(九月四日。)

憂“天乳”

《順天時報》載北京辟才胡同女附中主任歐陽曉瀾女士不許剪發之女生報考,致此等人多有望洋興歎之概雲雲。是的,情形總要到如此,她不能別的了。但天足的女生尚可投考,我以為還有光明。不過也太嫌“新”一點。

男男女女,要吃這前世冤家的頭發的苦,是隻要看明末以來的陳跡便知道的。我在清末因為沒有辮子,曾吃了許多苦,所以我不讚成女子剪發。北京的辮子,是奉了袁世凱的命令而剪的,但並非單純的命令,後麵大約還有刀。否則,恐怕現在滿城還拖著。女子剪發也一樣,總得有一個皇帝(或者別的名稱也可以),下令大家都剪才行。自然,雖然如此,有許多還是不高興的,但不敢不剪。一年半載,也就忘其所以了;兩年以後,便可以到大家以為女人不該有長頭發的世界。這時長發女生,即有“望洋興歎”之憂。倘隻一部分人說些理由,想改變一點,那是曆來沒有成功過。

但現在的有力者,也有主張女子剪發的,可惜據地不堅。同是一處地方,甲來乙走,丙來甲走,甲要短,丙要長,長者剪,短了殺。這幾年似乎是青年遭劫時期,尤其是女性。報載有一處是鼓吹剪發的,後來別一軍攻入了,遇到剪發女子,即慢慢拔去頭發,還割去兩乳……。這一種刑罰,可以證明男子短發,已為全國所公認。隻是女人不準學。去其兩乳,即所以使其更像男子而警其妄學男子也。以此例之,歐陽曉瀾女士蓋尚非甚嚴歟?

今年廣州在禁女學生束胸,違者罰洋五十元。報章稱之曰“天乳運動”。有人以不得樊增祥作命令為憾。公文上不見“雞頭肉”等字樣,蓋殊不足以饜文人學士之心。此外是報上的俏皮文章,滑稽議論。我想,如此而已,而已終古。

我曾經也有過“杞天之慮”,以為將來中國的學生出身的女性,恐怕要失去哺乳的能力,家家須雇乳娘。但僅隻攻擊束胸是無效的。第一,要改良社會思想,對於乳房較為大方;第二,要改良衣裝,將上衣係進裙裏去。旗袍和中國的短衣,都不適於乳的解放,因為其時即胸部以下掀起,不便,也不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