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今的新文學的概觀(1 / 2)

──五月二十二日在燕京大學國文學會講

這一年多,我不很向青年諸君說什麼話了,因為革命以來,言論的路很窄小,不是過激,便是反動,於大家都無益處。這一次回到北平,幾位舊識的人要我到這裏來講幾句,情不可卻,隻好來講幾句。但因為種種瑣事,終於沒有想定究竟來講什麼──連題目都沒有。

那題目,原是想在車上擬定的,但因為道路壞,汽車顛起來有尺多高,無從想起。我於是偶然感到,外來的東西,單取一件,是不行的,有汽車也須有好道路,一切事總免不掉環境的影響。文學──在中國的所謂新文學,所謂革命文學,也是如此。

中國的文化,便是怎樣的愛國者,恐怕也大概不能不承認是有些落後。新的事物,都是從外麵侵入的。新的勢力來到了,大多數的人們還是莫名其妙。北平還不到這樣,譬如上海租界,那情形,外國人是處在中央,那外麵,圍著一群翻譯、包探、巡捕、西崽……之類,是懂得外國話,熟悉租界章程的。這一圈之外,才是許多老百姓。

老百姓一到洋場,永遠不會明白真實情形,外國人說“Yes”,翻譯道,“他在說打一個耳光”,外國人說“No”,翻出來卻是他說“去槍斃”。倘想要免去這一類無謂的冤苦,首先是在知道得多一點,衝破了這一個圈子。

在文學界也一樣,我們知道得太不多,而幫助我們知識的材料也太少。梁實秋有一個白璧德,徐誌摩有一個泰戈爾,胡適之有一個杜威,──是的,徐誌摩還有一個曼殊斐兒,他到她墳上去哭過,──創造社有革命文學,時行的文學。不過附和的,創作的很有,研究的卻不多,直到現在,還是給幾個出題目的人們圈了起來。

各種文學,都是應環境而產生的,推崇文藝的人,雖喜歡說文藝足以煽起風波來,但在事實上,卻是政治先行,文藝後變。倘以為文藝可以改變環境,那是“唯心”之談,事實的出現,並不如文學家所豫想。所以巨大的革命,以前的所謂革命文學者還須滅亡,待到革命略有結果,略有喘息的餘裕,這才產生新的革命文學者。為什麼呢,因為舊社會將近崩壞之際,是常常會有近似帶革命性的文學作品出現的,然而其實並非真的革命文學。例如:或者憎惡舊社會,而隻是憎惡,更沒有對於將來的理想;或者也大呼改造社會,而問他要怎樣的社會,卻是不能實現的烏托邦;或者自己活得無聊了,便空泛地希望一大轉變,來作刺戟,正如飽於飲食的人,想吃些辣椒爽口;更下的是原是舊式人物,但在社會裏失敗了,卻想另掛新招牌,靠新興勢力獲得更好的地位。

希望革命的文人,革命一到,反而沉默下去的例子,在中國便曾有過的。即如清末的南社,便是鼓吹革命的文學團體,他們歎漢族的被壓製,憤滿人的凶橫,渴望著“光複舊物”。但民國成立以後,倒寂然無聲了。我想,這是因為他們的理想,是在革命以後,“重見漢官威儀”,峨冠博帶。而事實並不這樣,所以反而索然無味,不想執筆了。俄國的例子尤為明顯,十月革命開初,也曾有許多革命文學家非常驚喜,歡迎這暴風雨的襲來,願受風雷的試煉。但後來,詩人葉遂寧,小說家索波裏自殺了,近來還聽說有名的小說家愛倫堡有些反動。這是什麼緣故呢?就因為四麵襲來的並不是暴風雨,來試煉的也並非風雷,卻是老老實實的“革命”。空想被擊碎了,人也就活不下去,這倒不如古時候相信死後靈魂上天,坐在上帝旁邊吃點心的詩人們福氣。因為他們在達到目的之前,已經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