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文學月報》編輯的一封信
起應兄:
前天收到《文學月報》第四期,看了一下。我所覺得不足的,並非因為它不及別種雜誌的五花八門,乃是總還不能比先前充實。但這回提出了幾位新的作家來,是極好的,作品的好壞我且不論,最近幾年的刊物上,倘不是姓名曾經排印過了的作家,就很有不能登載的趨勢,這麼下去,新的作者要沒有發表作品的機會了。現在打破了這局麵,雖然不過是一種月刊的一期,但究竟也掃去一些沉悶,所以我以為是一種好事情。但是我對於芸生先生的一篇詩,卻非常失望。
這詩,一目了然,是看了前一期的別德納衣的諷刺詩而作的。然而我們來比一比罷,別德納衣的詩雖然自認為“惡毒”,但其中最甚的也不過是笑罵。這詩怎麼樣?有辱罵,有恐嚇,還有無聊的攻擊:其實是大可以不必作的。
例如罷,開首就是對於姓的開玩笑。一個作者自取的別名,自然可以窺見他的思想,譬如“鐵血”、“病鵑”之類,固不妨由此開一點小玩笑。但姓氏籍貫,卻不能決定本人的功罪,因為這是從上代傳下來的,不能由他自主。我說這話還在四年之前,當時曾有人評我為“封建餘孽”,其實是捧住了這樣的題材,欣欣然自以為得計者,倒是十分“封建的”的。不過這種風氣,近幾年頗少見了,不料現在竟又複活起來,這確不能不說是一個退步。
尤其不堪的是結末的辱罵。現在有些作品,往往並非必要而偏在對話裏寫上許多罵語去,好象以為非此便不是無產者作品,罵詈愈多,就愈是無產者作品似的。其實好的工農之中,並不隨口罵人的多得很,作者不應該將上海流氓的行為,塗在他們身上的。即使有喜歡罵人的無產者,也隻是一種壞脾氣,作者應該由文藝加以糾正,萬不可再來展開,使將來的無階級社會中,一言不合,便祖宗三代的鬧得不可開交。況且既是筆戰,就也如別的兵戰或拳鬥一樣,不妨伺隙乘虛,以一擊製敵人的死命,如果一味鼓噪,已是《三國誌演義》式戰法,至於罵一句爹娘,揚長而去,還自以為勝利,那簡直是“阿Q”式的戰法了。
接著又是什麼“剖西瓜”之類的恐嚇,這也是極不對的,我想無產者的革命,乃是為了自己的解放和消滅階級,並非因為要殺人,即使是正麵的敵人,倘不死於戰場,就有大眾的裁判,決不是一個詩人所能提筆判定生死的。現在雖然很有什麼“殺人放火”的傳聞,但這隻是一種誣陷。中國的報紙上看不出實話,然而隻要一看別國的例子也就可以恍然:德國的無產階級革命(雖然沒有成功),並沒有亂殺人;俄國不是連皇帝的宮殿都沒有燒掉麼?而我們的作者,卻將革命的工農用筆塗成一個嚇人的鬼臉,由我看來真是鹵莽之極了。
自然,中國曆來的文壇上,常見的是誣陷,造謠,恐嚇,辱罵,翻一翻大部的曆史,就往往可以遇見這樣的文章,直到現在,還在應用,而且更加厲害。但我想,這一份遺產,還是都讓給叭兒狗文藝家去承受罷,我們的作者倘不竭力的拋棄了它,是會和他們成為“一丘之貉”的。
不過我並非主張要對敵人陪笑臉三鞠躬。我隻是說,戰鬥的作者應該注重於“論爭”;倘在詩人,則因為情不可遏而憤怒,而笑罵,自然也無不可。但必須止於嘲笑,止於熱罵,而且要“喜笑怒罵,皆成文章”,使敵人因此受傷或致死,而自己並無卑劣的行為,觀者也不以為汙穢,這才是戰鬥的作者的本領。
剛才想到了以上的一些,便寫出寄上,也許於編輯上可供參考。總之,我是極希望此後的《文學月報》上不再有那樣的作品的。
專此布達,並問
好。
魯迅。十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