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文談 一 開頭(1 / 1)

聽說今年上海的熱,是六十年來所未有的。白天出去混飯,晚上低頭回家,屋子裏還是熱,並且加上蚊子,這時候,隻有門外是天堂。因為海邊的緣故罷,總有些風,用不著揮扇。雖然彼此有些認識,卻不常見麵的寓在四近的亭子間或擱樓裏的鄰人也都坐出來了,他們有的是店員,有的是書局裏的校對員,有的是製圖工人的好手。大家都已經做得筋疲力盡,歎著苦,但這時總還算有閑的,所以也談閑天。

閑天的範圍也並不小:談旱災,談求雨,談吊膀子,談三寸怪人幹,談洋米,談裸腿,也談古文,談白話,談大眾語。因為我寫過幾篇白話文,所以關於古文之類他們特別要聽我的話,我也隻好特別說的多。這樣的過了兩三夜,才給別的話岔開,也總算談完了。不料過了幾天之後,有幾個還要我寫出來。

他們裏麵,有的是因為我看過幾本古書,所以相信我的,有的是因為我看過一點洋書,有的又因為我看古書也看洋書;但有幾位卻因此反不相信我,說我是蝙蝠。我說到古文,他就笑道,你不是唐、宋八大家,能信麼?我談到大眾語,他又笑道:你又不是勞苦大眾,講什麼海話呢?

這也是真的。我們講旱災的時候,就講到一位老爺下鄉查災,說有些地方是本可以不成災的,現在成災,是因為農民懶,不戽水。但一種報上,卻記著一個六十老翁,因兒子戽水乏力而死,災象如故,無路可走,自殺了。老爺和鄉下人,意見是真有這麼的不同的。那麼,我的夜談,恐怕也終不過是一個門外閑人的空話罷了。

颶風過後,天氣也涼爽了一些,但我終於照著希望我寫的幾個人的希望,寫出來了,比口語簡單得多,大致卻無異,算是抄給我們一流人看的。當時隻憑記憶,亂引古書,說話是耳邊風,錯點不打緊,寫在紙上,卻使我很躊躇,但自己又苦於沒有原書可對,這隻好請讀者隨時指正了。

一九三四年,八月十六夜,寫完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