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還不必實做,隻要一說,就又使另一些人發生恐慌了。
首先是說提倡大眾語文的,乃是“文藝的政治宣傳員如宋陽之流”,本意在於造反。給帶上一頂有色帽,是極簡單的反對法。不過一麵也就是說,為了自己的太平,寧可中國有百分之八十的文盲。那麼,倘使口頭宣傳呢,就應該使中國有百分之八十的聾子了。但這不屬於“談文”的範圍,這裏也無須多說。
專為著文學發愁的,我現在看見有兩種。一種是怕大眾如果都會讀,寫,就大家都變成文學家了。這真是怕天掉下來的好人。上次說過,在不識字的大眾裏,是一向就有作家的。我久不到鄉下去了,先前是,農民們還有一點餘閑,譬如乘涼,就有人講故事。不過這講手,大抵是特定的人,他比較的見識多,說話巧,能夠使人聽下去,懂明白,並且覺得有趣。這就是作家,抄出他的話來,也就是作品。倘有語言無味,偏愛多嘴的人,大家是不要聽的,還要送給他許多冷話──譏刺。我們弄了幾千年文言,十來年白話,凡是能寫的人,何嚐個個是文學家呢?即使都變成文學家,又不是軍閥或土匪,於大眾也並無害處的,不過彼此互看作品而已。
還有一種是怕文學的低落。大眾並無舊文學的修養,比起士大夫文學的細致來,或者會顯得所謂“低落”的,但也未染舊文學的痼疾,所以它又剛健,清新。無名氏文學如《子夜歌》之流,會給舊文學一種新力量,我先前已經說過了;現在也有人紹介了許多民歌和故事。還有戲劇,例如《朝花夕拾》所引《目連救母》裏的無常鬼的自傳,說是因為同情一個鬼魂,暫放還陽半日,不料被閻羅責罰,從此不再寬縱了──
“那怕你銅牆鐵壁!
那怕你皇親國戚!……”
何等有人情,又何等知過,何等守法,又何等果決,我們的文學家做得出來麼?
這是真的農民和手業工人的作品,由他們閑中扮演。借目連的巡行來貫串許多故事,除《小尼姑下山》外,和刻本的《目蓮救母記》是完全不同的。其中有一段《武鬆打虎》,是甲乙兩人,一強一弱,扮著戲玩。先是甲扮武鬆,乙扮老虎;被甲打得要命,乙埋怨他了,甲道:“你是老虎,不打,不是給你咬死了?”乙隻得要求互換,卻又被甲咬得要命,一說怨話,甲便道:“你是武鬆,不咬,不是給你打死了?”我想:比起希臘的伊索,俄國的梭羅古勃的寓言來,這是毫無遜色的。
如果到全國的各處去收集,這一類的作品恐怕還很多。但自然,缺點是有的。是一向受著難文字,難文章的封鎖,和現代思潮隔絕。所以,倘要中國的文化一同向上,就必須提倡大眾語,大眾文,而且書法更必須拉丁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