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深夜裏 一 珂勒惠支教授的版畫之入中國(1 / 1)

野地上有一堆燒過的紙灰,舊牆上有幾個劃出的圖畫,經過的人是大抵未必注意的,然而這些裏麵,各各藏著一些意義,是愛,是悲哀,是憤怒,……而且往往比叫了出來的更猛烈。也有幾個人懂得這意義。

一九三一年──我忘了月份了──創刊不久便被禁止的雜誌《北鬥》第一本上,有一幅木刻畫,是一個母親,悲哀的閉了眼睛,交出她的孩子去。這是珂勒惠支教授(Prof. Kaethe Kollwitz)的木刻連續畫《戰爭》的第一幅,題目叫作《犧牲》;也是她的版畫紹介進中國來的第一幅。

這幅木刻是我寄去的,算是柔石遇害的紀念。他是我的學生和朋友,一同紹介外國文藝的人,尤喜歡木刻,曾經編印過三本歐、美作家的作品,雖然印得不大好。然而不知道為了什麼,突然被捕了,不久就在龍華和別的五個青年作家同時槍斃。當時的報章上毫無記載,大約是不敢,也不能記載,然而許多人都明白他不在人間了,因為這是常有的事。隻有他那雙目失明的母親,我知道她一定還以為她的愛子仍在上海翻譯和校對。偶然看到德國書店的目錄上有這幅《犧牲》,便將它投寄《北鬥》了,算是我的無言的紀念。然而,後來知道,很有一些人是覺得所含的意義的,不過他們大抵以為紀念的是被害的全群。

這時珂勒惠支教授的版畫集正在由歐洲走向中國的路上,但到得上海,勤懇的紹介者卻早已睡在土裏了,我們連地點也不知道。好的,我一個人來看。這裏麵是窮困,疾病,饑餓,死亡……自然也有掙紮和爭鬥,但比較的少;這正如作者的自畫像,臉上雖有憎惡和憤怒,而更多的是慈愛和悲憫的相同。這是一切“被侮辱和被損害的”的母親的心的圖像。這類母親,在中國的指甲還未染紅的鄉下,也常有的,然而人往往嗤笑她,說做母親的隻愛不中用的兒子,但我想,她是也愛中用的兒子的,隻因為既然強壯而有能力,她便放了心,去注意“被侮辱的和被損害的”孩子去了。

現在就有她的作品的複印二十一幅,來作證明;並且對於中國的青年藝術學徒,又有這樣的益處的──

一、近五年來,木刻已頗流行了,雖然時時受著迫害。但別的版畫,較成片段的,卻隻有一本關於卓倫(Anders Zorn)的書。現在所介紹的全是銅刻和石刻,使讀者知道版畫之中,又有這樣的作品,也可以比油畫之類更加普遍,而且看見和卓倫截然不同的技法和內容。

二、沒有到過外國的人,往往以為白種人都是對人來講耶穌道理或開洋行的,鮮衣美食,一不高興就用皮鞋向人亂踢。有了這畫集,就明白世界上其實許多地方都還存在著“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是和我們一氣的朋友,而且還有為這些人們悲哀,叫喊和戰鬥的藝術家。

三、現在中國的報紙上多喜歡登載張口大叫著的希特拉像,當時是暫時的,照相上卻永久是這姿勢,多看就令人覺得疲勞。現在由德國藝術家的畫集,卻看見了別一種人,雖然並非英雄,卻可以親近,同情,而且愈看,而愈覺得美,愈覺得有動人之力。

四、今年是柔石被害後的滿五年,也是作者的木刻第一次在中國出現後的第五年;而作者,用中國式計算起來,她是七十歲了,這也可以算作一個紀念。作者雖然現在也隻能守著沉默,但她的作品,卻更多的在遠東的天下出現了。是的,為人類的藝術,別的力量是阻擋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