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同兄:
兩日前看見《新青年》五卷二號通信裏麵,兄有唐俟也不反對Esperanto,以及可以一齊討論的話;我於Esperanto固不反對,但也不願討論;因為我的讚成Esperanto的理由,十分簡單,還不能開口討論。
要問讚成的理由,便隻是依我看來,人類將來總當有一種共同的言語;所以讚成Esperanto。
至於將來通用的是否Esperanto,卻無從斷定。大約或者便從Esperanto改良,更加圓滿;或者別有一種更好的出現;都未可知。但現在既是隻有這Esperanto,便隻能先學這Esperanto。現在不過草創時代,正如未有汽船,便隻好先坐獨木小舟;倘使因為豫料將來當有汽船,便不造獨木小舟,或不坐獨木小舟,那便連汽船也不會發明,人類也不能渡水了。
然問將來何以必有一種人類共通的言語,卻不能拿出確鑿證據。說將來必不能有的,也是如此。所以全無討論的必要;隻能各依自己所信的做去就是了。
但我還有一個意見,以為學Esperanto是一件事,學Esperanto的精神,又是一件事。——白話文學也是如此。——倘若思想照舊,便仍然換牌不換貨;才從“四目倉聖”麵前爬起,又向“柴明華先師”腳下跪倒;無非反對人類進步的時候,從前是說no,現在是說ne;從前寫作“咈哉”,現在寫作“不行”罷了。所以我的意見,以為灌輸正當的學術文藝,改良思想,是第一事;討論Esperanto,尚在其次,至於辯難駁詰,更可一筆勾消。
《新青年》裏的通信,現在頗覺發達。讀者也都喜看。但據我個人意見,以為還可酌減;隻須將誠懇切實的討論,按期登載;其他不負責任的隨口批評,沒有常識的問難;至多隻要答他一回,此後便不必多說,省出紙墨,移作別用。例如見鬼,求仙,打臉之類,明明白白全是毫無常識的事情,《新青年》卻還和他們反複辯論,對他們說“二五得一十”的道理,這功夫豈不可惜,這事業豈不可憐。
我看《新青年》的內容,大略不外兩類:一是覺得空氣閉塞汙濁,吸這空氣的人,將要完結了;便不免皺一皺眉,說一聲“唉”。希望同感的人,因此也都注意,開辟一條活路。假如有人說這臉色聲音,沒有妓女的眉眼一般好看,唱小調一般好聽,那是極確的真話;我們不必和他分辯,說是皺眉歎氣,更為好看。和他分辯,我們就錯了。一是覺得曆來所走的路,萬分危險,而且將到盡頭;於是憑著良心,切實尋覓,看見別一條平坦有希望的路,便大叫一聲說:“這邊走好。”希望同感的人,因此轉身,脫了危險,容易進步。假如有人偏向別處走,再勸一番,固無不可;但若仍舊不信,便不必拚命去拉,各走自己的路。因為拉得打架,不獨於他無益,連自己和同感的人,也都耽擱了工夫。
耶穌說,見車要翻了,扶他一下。Nietzsche說,見車要翻了,推他一下。我自然是讚成耶穌的話;但以為倘若不願你扶,便不必硬扶,聽他罷了。此後能夠不翻,固然很好,倘若終於翻倒,然後再來切切實實的幫他抬。
老兄,硬扶比抬更為費力,更難見效。翻後再抬比將翻便扶,於他們更為有益。
唐俟。十一月四日。
(《新青年》第五卷第五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