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嚼之餘(1 / 1)

我的一篇《咬文嚼字》的“濫調”,又引起小麻煩來了,再說幾句罷。

我那篇的開首說:“以擺脫傳統思想之束縛……”

第一回通信的某先生似乎沒有看見這一句,所以多是枝葉之談,況且他大罵一通之後,即已聲明不管,所以現在也不在話下。

第二回的潛源先生的通信是看見那一句的了,但意見和我不同,以為都非不能“擺脫傳統思想之束縛……”。各人的意見,當然會各式各樣的。

他說女名之所以要用“輕靚豔麗”字眼者,(一)因為“總常想知道他或她的性別。”但我卻以為這“常想”就是束縛。小說看下去就知道,戲曲是開首有說明的。(二)因為便當,譬如托爾斯泰有一個女兒叫作Elizabeth Tolstoi全譯出來太麻煩,用“妥妳絲苔”就明白簡單得多。但假如托爾斯泰還有兩個女兒,叫做Mary Tolstoi et Hilda Tolstoi,即又須別想八個“輕靚豔麗”字樣,反而麻煩得多了。

他說Go可譯郭,Wi可譯王,Ho可譯何,何必故意譯做“各”“旺”“荷”呢?再者,《百家姓》為什麼不能有偉力?但我卻以為譯“郭”“王”“何”才是“故意”,其遊魂是《百家姓》;我之所以詫異《百家姓》的偉力者,意思即見前文的第一句中。但來信又反問了,則又答之曰:意思即見前文第一句中。

再說一遍罷,我那篇的開首說:“以擺脫傳統思想之束縛……。”所以將翻譯當作一種工具,或者圖便利,愛折中的先生們是本來不在所諷的範圍之內的。兩位的通信似乎於這一點都沒有看清楚。

末了,我對於潛源先生的“末了”的話,還得辯正幾句。(一)我自己覺得我和三蘇中之任何一蘇,都絕不相類,也不願意比附任何古人,或者“故意”淩駕他們。倘以某古人相擬,我也明知是好意,但總是滿身不舒服,和見人使Gorky姓高相同。(二)其實《呐喊》並不風行,其所以略略流行於新人物間者,因為其中的諷刺在表麵上似乎大抵針對舊社會的緣故,但使老先生們一看,恐怕他們也要以為“吹敲”“苛責”,深惡而痛絕之的。(三)我並不覺得我有“名”,即使有之,也毫不想因此而作文更加鄭重,來維持已有的名,以及別人的信仰。縱使別人以為無聊的東西,隻要自己以為有聊,且不被暗中禁止阻礙,便總要發表曝露出來,使厭惡濫調的讀者看看,可以從速改正誤解,不相信我。因為我覺得我若專講宇宙人生的大話,專刺舊社會給新青年看,希圖在若幹人們中保存那由誤解而來的“信仰”,倒是“欺讀者”,而於我是苦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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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先生當麵,一位通信,問我《現代評論》裏麵的一篇《魯迅先生》,為什麼沒有了。我一查,果然,隻剩了前麵的《苦惱》和後麵的《破落戶》,而本在其間的《魯迅先生》確乎沒有了。怕還有同樣的誤解者,我在此順便聲明一句:我一點不知道為什麼。

假如我說要做一本《妥妳絲苔傳》,而暫不出版,人便去質問托爾斯泰的太太或女兒,我以為這辦法實在不很對,因為她們是不會知道我所玩的是什麼把戲的。

(一月二十日。)

(一九二五年《京報副刊》第四十四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