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八百八十年,是陀思妥夫斯基完成了他的巨製之一《卡拉瑪卓夫兄弟》這一年;他在手記上說:“以完全的寫實主義在人中間發見人。這是徹頭徹尾俄國底特質。在這意義上,我自然是民族底的。……人稱我為心理學家(Psychologist)。這不得當。我但是在高的意義上的寫實主義者,即我是將人的靈魂的深,顯示於人的。”第二年,他就死了。
顯示靈魂的深者,每要被人看作心理學家;尤其是陀思妥夫斯基那樣的作者。他寫人物,幾乎無須描寫外貌,隻要以語氣,聲音,就不獨將他們的思想和感情,便是麵目和身體也表示著。又因為顯示著靈魂的深,所以一讀那作品,便令人發生精神的變化。靈魂的深處並不平安,敢於正視的本來就不多,更何況寫出?因此有些柔軟無力的讀者,便往往將他隻看作“殘酷的天才”。
陀思妥夫斯基將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們,有時也委實太置之萬難忍受的,沒有活路的,不堪設想的境地,使他們什麼事都做不出來。用了精神的苦刑,送他們到那犯罪,癡呆,酗酒,發狂,自殺的路上去。有時候,竟至於似乎並無目的,隻為了手造的犧牲者的苦惱,而使他受苦,在駭人的卑汙的狀態上,表示出人們的心來。這確鑿是一個“殘酷的天才”,人的靈魂的偉大的審問者。
然而,在這“在高的意義上的寫實主義者”的實驗室裏,所處理的乃是人的全靈魂。他又從精神底苦刑,送他們到那反省,矯正,懺悔,蘇生的路上去;甚至於又是自殺的路。到這樣,他的“殘酷”與否,一時也就難於斷定,但對於愛好溫暖或微涼的人們,卻還是沒有什麼慈悲的氣息的。
相傳陀思妥夫斯基不喜歡對人述說自己,尤不喜歡述說自己的困苦;但和他一生相糾結的卻正是困難和貧窮。便是作品,也至於隻有一回是並沒有豫支稿費的著作。但他掩藏著這些事。他知道金錢的重要,而他最不善於使用的又正是金錢;直到病得寄養在一個醫生的家裏了,還想將一切來診的病人當作佳客。他所愛,所同情的是這些,——貧病的人們,——所記得的是這些,所描寫的是這些;而他所毫無顧忌地解剖,詳檢,甚而至於鑒賞的也是這些。不但這些,其實,他早將自己也加以精神底苦刑了,從年青時候起,一直拷問到死滅。
凡是人的靈魂的偉大的審問者,同時也一定是偉大的犯人。審問者在堂上舉劾著他的惡,犯人在階下陳述他自己的善;審問者在靈魂中揭發汙穢,犯人在所揭發的汙穢中闡明那埋藏的光耀。這樣,就顯示出靈魂的深。
在甚深的靈魂中,無所謂“殘酷”,更無所謂慈悲;但將這靈魂顯示於人的,是“在高的意義上的寫實主義者”。
陀思妥夫斯基的著作生涯一共有三十五年,雖那最後的十年很偏重於正教的宣傳了,但其為人,卻不妨說是始終一律。即作品,也沒有大兩樣。從他最初的《窮人》起,最後的《卡拉瑪卓夫兄弟》止,所說的都是同一的事,即所謂“捉住了心中所實驗的事實,使讀者追求著自己思想的徑路,從這心的法則中,自然顯示出倫理的觀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