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外集拾遺 懷舊 周 逴(1 / 3)

吾家門外有青桐一株、高可三十尺、每歲實如繁星、兒童擲石落桐子、往往飛入書窗中、時或正擊吾案、一石入、吾師禿先生輒走出斥之。桐葉徑大盈尺、受夏日微瘁、得夜氣而蘇、如人舒其掌、家之閽人王叟、時汲水沃地去暑熱、或掇破幾椅、持煙筒、與李嫗談故事、每月落參橫、僅見煙鬥中一星火,而談猶弗止。

彼輩納晚涼時、禿先生正教予屬對、題曰紅花、予對曰青桐、則揮曰平仄弗調、令退、時予已九齡、不識平仄為何物、而禿先生亦不言、則姑退、思久弗屬、漸展掌拍吾股使發大聲如撲蚊、冀禿先生知吾苦、而先生仍弗理、久之久之、始作搖曳聲曰、來、餘健進、便書綠草二字曰、紅平聲、花平聲、綠入聲、草上聲、去矣、餘弗遑聽、躍而出、禿先生複作搖曳聲曰、勿跳、餘則弗跳而出。

予出複不敢戲桐下、初亦嚐扳王翁膝、令道山家故事。而禿先生必繼至、作厲色曰、孺子勿惡作劇、食事既耶、盍歸就爾夜課矣、稍迕、次日便以界尺擊吾首曰、汝作劇何惡,讀書何笨哉、我禿先生蓋以書齋為報仇地者、遂漸弗去、況明日複非清明端午中秋、予又何樂、設清晨能得小恙、映午而愈者、可藉此作半日休息亦佳、否則、禿先生病耳、死尤善、(一句一轉)弗病弗死、吾明日又上學讀論語矣。

明日、禿先生果又按吾論語、頭搖搖然釋字義矣。先生又近視、故唇幾觸書、作欲齧狀、人常咎吾頑、謂讀不半卷、篇頁便大零落、不知此咻咻然之鼻息、日吹拂是、紙、能弗破爛、字能弗漫漶耶。予縱極頑、亦何至此極耶、禿先生曰、孔夫子說、我到六十便耳順、耳是耳朵、到七十便從心所欲、不逾這個矩了……餘都不之解、字為鼻影所遮,餘亦不之見、但見論語之上、載先生禿頭、爛然有光、可照我麵目、特頗模糊臃腫、遠不如後圃古池之明晰耳。

先生講書、久戰其膝、又大點其頭、似自有深趣、予則大不耐、蓋頭光雖奇、久觀亦自厭倦、勢胡能久。“仰聖先生!仰聖先生!”幸門外突作怪聲、如見眚而呼救者。

“耀宗兄耶……進可耳”、先生止論語不講、舉其頭、出而啟門、且作禮。

予初殊弗解先生何心、敬耀宗竟至是。耀宗金氏、居左鄰、擁巨資、而敝衣破履、日日食菜、麵黃腫如秋茄、即王翁亦弗之禮、嚐曰、彼自蓄多金耳、不以一文見贈,何禮為、故翁愛予而對耀宗特傲、耀宗亦弗恤、且聰慧不如王翁、每聽談故事、多不解、唯唯而已、李媼亦謂、彼人自幼至長、但居父母膝下如囚人、不出而交際、故識語殊聊聊、如語及米、則竟曰米、不可別粳糯、語及魚、則竟曰魚、不可分魴鯉、否則不解、須加注幾百句、而注中又多不解語、須更用疏、疏又有難詞、則終不解而止、因不好與談。惟禿先生特優遇、王翁等甚訝之、予亦私揣其故,知耀宗曾以二十一歲無子、急蓄妾三人、而禿先生亦雲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故嚐投贈贈以三十一金、購如夫人一、則優禮之故、自因耀宗純孝、王翁雖賢、學終不及先生、不測高深、亦無足怪、蓋即予亦經覃思多日、始得其故者。

“先生、聞今朝消息耶?”

“消息……未之聞……甚消息耶?”

“長毛且至矣!”

“長毛……哈哈、安有是者……”

耀宗所謂長毛,即仰聖先生所謂發逆、而王翁亦謂之長毛、且雲、時正三十歲、今王翁已越七十、距四十餘年矣、即吾亦知無是。

“顧消息得自何墟三大人。雲不日且至矣。……”

“三大人耶……則得自府尊者矣。是亦不可不防。”先生之仰三大人也、甚於聖、遂失色繞案而踱。

“雲可八百人、己已遣底下人複至何墟探聽。問究以何日來……”

“八百……然安有是……哦、殆山賊或近地之赤巾黨耳。”

禿先生智慧勝、立悟非是、不知耀宗固不論山賊海盜白帽赤巾皆謂之長毛、故禿先生所言、耀宗亦弗解(映不辨粳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