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傳奇之文,會萃為一集者,在唐代多有,而煊赫莫如牛僧孺之《玄怪錄》。僧孺字思黯,本隴西狄道人,居宛葉間,元和初以賢良方正對策第一,條指失政,鯁訐不避宰相,至考官皆調去,僧孺則調伊闕尉,穆宗即位,漸至禦史中丞,後以戶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武宗時累貶循州長史,宣宗立,乃召還為太子少師,大中二年卒,贈太尉,年六十九 七八○——八四八 ,曰文簡,有傳在兩《唐書》。僧孺性堅僻,而頗嗜誌怪,所撰《玄怪錄》十卷,今已佚,然《太平廣記》所引尚三十一篇,可以考見大概。其文雖與他傳奇無甚異,而時時示人以出於造作,不求見信;蓋李公佐李朝威輩,僅在顯揚筆妙,故尚不肯言事狀之虛,至僧孺乃並欲以構想之幻自見,因故示其詭設之跡矣。《元無有》即其一例:
寶應中,有元無有,常以仲春末獨行維揚郊野。值日晚,風雨大至,時兵荒後,人戶多逃,遂入路旁空莊。須臾霽止,斜月方出,無有坐北窗,忽聞西廊有行人聲,未幾見月中有四人,衣冠皆異,相與談諧吟詠甚暢,乃雲:“今夕如秋,風月若此,吾輩豈得不為一言,以展平生之事也?”……吟詠既朗,無有聽之具悉。其一衣冠長人即先吟曰:“齊紈魯縞如霜雪,寥亮高聲予所發。”其二黑衣冠短陋人詩曰:“嘉賓良會清夜時,煌煌燈燭我能持。”其三故弊黃衣冠人,亦短陋,詩曰:“清冷之泉候朝汲,桑綆相牽常出入。”其四故黑衣冠人詩曰:“爨薪貯泉相煎熬,充他口腹我為勞。”無有亦不以四人為異,四人亦不虞無有之在堂隍也,遞相褒賞,觀其自負,則雖阮嗣宗《詠懷》,亦若不能加矣。四人遲明乃歸舊所;無有就尋之,堂中惟有故杵燈台水桶破鐺:乃知四人即此物所為也。 《廣記》三百六十九
牛僧孺在朝,與李德裕各立門戶,為黨爭,以其好作小說,李之門客韋瓘遂托僧孺名撰《周秦行紀》以誣之。記言自以舉進士落第將歸宛葉,經伊闕鳴皋山下,因暮失道,遂止薄太後廟中,與漢唐妃嬪燕飲。太後問今天子為誰?則對曰:“‘今皇帝先帝長子。’太真笑曰:‘沈婆兒作天子也。大奇!’”複賦詩,終以昭君侍寢,至明別去,“竟不知其何如” 詳見《廣記》四百八十九 。德裕因作論,謂僧孺姓應圖讖,《玄怪錄》又多造隱語,意在惑民,《周秦行紀》則以身與後妃冥遇,欲證其身非人臣相,“及至戲德宗為沈婆兒,以代宗皇後為沈婆,令人骨戰,可謂無禮於其君甚矣!”作逆若非當代,必在子孫,故“須以‘太牢’少長成置於法,則刑罰中而社稷安”也 詳見《李衛公外集》四 。自來假小說以排陷人,此為最怪,顧當時說亦不行。惟僧孺既有才名,又曆高位,其所著作,世遂盛傳。而摹擬者亦不鮮,李複言有《續玄怪錄》十卷,“分仙術感應二門”,薛漁思有《河東記》三卷,“亦記譎怪事,序雲續牛僧孺之書” 皆見宋晁公武《郡齋讀書誌》十三 ;又有撰《宣室誌》十卷,以記仙鬼靈異事跡者,曰張讀字聖朋,則張之裔而牛僧孺之外孫也 見《唐書·張薦傳》 ,後來亦疑為“少而習見,故沿其流波” 清《四庫提要》子部小說家類三 雲。
他如武功人蘇鶚有《杜陽雜編》,記唐世故事,而多誇遠方珍異,參寥子高彥休有《唐闕史》,雖間有實錄,而亦言見夢升仙,故皆傳奇,但稍遷變。至於康駢《劇談錄》之漸多世務,孫棨《北裏誌》之專敘狹邪,範攄《雲溪友議》之特重歌詠,雖若彌近人情,遠於靈怪,然選事則新穎,行文則逶迤,固仍以傳奇為骨者也。迨裴鉶著書,徑稱《傳奇》,則盛述神仙怪譎之事,又多崇飾,以惑觀者。鉶為淮南節度副大使高駢從事,駢後失誌,尤好神仙,卒以叛死,則此或當時諛導之作,非由本懷。聶隱娘勝妙手空空兒事即出此書 文見《廣記》一百九十四 ,明人取以入偽作之段成式《劍俠傳》,流傳遂廣,迄今猶為所謂文人者所樂道也。
段成式字柯古,齊州臨淄人,宰相文昌子也,以蔭為校書郎,累遷至吉州刺史,大中中歸京,仕至太常少卿,鹹通四年 八六三 六月卒,《新唐書》附見段誌玄傳末 餘見《酉陽雜俎》及《南楚新聞》 。成式家多奇篇秘籍,博學強記,尤深於佛書,而少好畋獵,亦早有文名,詞句多奧博,世所珍異,其小說有《廬陵官下記》二卷,今佚;《酉陽雜俎》二十卷凡三十篇,今具在,並有《續集》十卷:卷一篇,或錄秘書,或敘異事,仙佛人鬼以至動植,彌不畢載,以類相聚,有如類書,雖源或出於張華《博物誌》,而在唐時,則猶之獨創之作矣。每篇各有題目,亦殊隱僻,如紀道術者曰《壺史》,鈔釋典者曰《貝編》,述喪葬者曰《屍窀》,誌怪異者曰《諾皋記》,而抉擇記敘,亦多古豔穎異,足副其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