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說話之影響於後來者,最大莫如講史,著作迭出,如第十四十五篇所言。明之說話人亦大率以講史事得名,間亦說經諢經,而講小說者殊希有。惟至明末,則宋市人小說之流複起,或存舊文,或出新製,頓又廣行世間,但舊名湮昧,不複稱市人小說也。
此等書之繁富者,最先有《全像古今小說》四十卷,書肆天許齋告白雲“本齋購得古今名人演義一百二十種,先以三之一為初刻”,綠天館主人序則謂“茂苑野史家藏古今通俗小說甚富,因賈人之請,抽其可以嘉惠裏耳者,凡四十種,俾為一刻”,而續刻無聞。已而有“三言”,“三言”雲者,一曰《喻世明言》,二曰《警世通言》,今皆未見,僅知其序目。《明言》二十四卷,其二十一篇出《古今小說》,三篇亦見於《通言》及《醒世恒言》中,似即取《古今小說》殘本作之。《通言》則四十卷,有天啟甲子 一六二四 豫章無礙居士序,內收《京本通俗小說》七篇 見鹽穀溫《關於明的小說“三言”》及《宋明通俗小說流傳表》 ,因知此等彙刻,蓋亦兼采故書,不盡為擬作。三即《醒世恒言》,亦四十卷,天啟丁卯 一六二七 隴西可一居士序雲:“六經國史而外,凡著述,皆小說也,而尚理或病於艱深,修詞或傷於藻繪,則不足以觸裏耳而振恒心,此《醒世恒言》所以繼《明言》、《通言》而作也。”是知《恒言》之出,在三言中為最後,中有《十五貫戲言成巧禍》一事,即《京本通俗小說》卷十五之《錯斬崔寧》,則此亦兼存舊作,為例蓋同於《通言》矣。
鬆禪老人序《今古奇觀》雲:“墨憨齋增補《平妖》。窮工極變,不失本來。……至所纂《喻世》、《醒世》、《警世》‘三言’,極摹世態人情之岐,備寫悲歡離合之致。”《平妖傳》有張無咎序,雲“蓋吾友龍子猶所補也”,首葉有題名,則曰“馮猶龍先生增定”,因知三言亦馮猶龍作,其曰龍子猶者,即錯綜“猶龍”字作之。猶龍名夢龍,長洲人 《曲品》作吳縣人,《頑潭詩話》作常熟人 ,故綠天館主人稱之曰茂苑野史,崇禎中,由貢生選授壽寧知縣,於詩有《七樂齋稿》,而“善為啟顏之辭,間入打油之調,不得為詩家” 朱彝尊《明詩綜》七十一雲 。然擅詞曲,有《雙雄記傳奇》,又刻《墨憨齋傳奇定本十種》,頗為當時所稱,其中之《萬事足》、《風流夢》、《新灌園》皆己作;亦嗜小說,既補《平妖傳》,複纂“三言”,又嚐勸沈德符以《金瓶梅》鈔付書坊板行,然不果 《野獲編》二十五 。
《京本通俗小說》所錄七篇,其五為高宗時事,最遠者神宗時,耳目甚近,故鋪敘易於逼真。《醒世恒言》乃變其例,雜以漢事二,隋、唐事十一,多取材晉、唐小說 《續齊諧記》、《博異誌》、《酉陽雜俎》、《隋遺錄》等 ,而古今風俗,遷變已多,演以虛詞,轉失生氣。宋事十一篇頗生動,疑《錯斬崔寧》而外,或尚有采自宋人話本者,然未詳。明事十五篇則所寫皆近聞,世態物情,不待虛構,故較高談漢、唐之作為佳。第九卷《陳多壽生死夫妻》一篇,敘朱、陳二人以棋友成兒女親家,陳氏子後病癩,朱欲悔婚,女不允,終歸陳氏侍疾,閱三年,夫婦皆仰藥卒。其述二人訂婚及女母抱怨諸節,皆不務裝點,而情態反如畫:
……王三老和朱世遠見那小學生行步舒徐,語音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禮數,口中誇獎不絕。王三老便問:“令郎幾歲了?”陳青答應道:“是九歲。”王三老道:“想著昔年湯餅會時,宛如昨日,倏忽之間,已是九年,真個光陰似箭,爭教我們不老?”又問朱世遠道:“老漢記得宅上令愛也是這年生的。”朱世遠道:“果然,小女多福,如今也是九歲了。”王三老道:“莫怪老漢多口,你二人做了一世的棋友,何不扳做兒女親家。古時有個朱陳村,一樹中隻有二姓,世為婚姻,如今你二人之姓適然相符,應是天緣。況且好男好女,你知我見,有何不美?”朱世遠已自看上了小學生,不等陳青開口,先答應道:“此事最好,隻怕陳兄不願,若肯俯就,小子再無別言。”陳青道:“既蒙朱兄不棄寒微,小子是男家,有何推托?就請三老作伐。”王三老道:“明日是重陽日,陽九不利;後日大好個日子,老夫便當登門。今日一言為定,出自二位本心;老漢隻圖吃幾杯見成喜酒,不用謝媒。”陳青道:“我說個笑話你聽:玉皇大帝要與人皇對親,商量道:‘兩親家都是皇帝,也須得個皇帝為媒才好。’乃請灶君皇帝往下界去說親。人皇見了灶君,大驚道:‘那個做媒的怎的這般樣黑?’灶君道:‘從來媒人,那有白做的?’”王三老同朱世遠都笑起來。朱、陳二人又下棋至晚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