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從不攪擾人。他自己少說話;他也不願傾聽別人的話,帶著一種尊大的淡漠,仿佛人要和他怎麼說,他早經知道的了。當別人說話的中途,他也會走了開去,臉上顯出這神色,似乎他傾聽著什麼遼遠的,隻有他能夠聽到的東西。他不嘲笑人也不詰責人,但倘若他走出了那幾乎整日伏在裏麵的圖書室,到各處去徘徊,忽而到妹子那裏,又忽而到仆役或大學生那裏的時候,在他的所有蹤跡上便散布了寒冷,使各人發生自省的心情,似乎他們做下了一點壞事情,並且是犯罪的事,而且就要審判和懲治了。
他現在服飾都很好了;但便是穿著華美的衣裝,他與房屋的豪華的裝飾也毫不融和,卻孤另另的有一點生疏,有一點敵意。假使陳設在房屋裏的一切貴重的物件都能夠感覺和說話,那麼,倘他走近這些去,或者因為他那特別的好奇心,從中取下一件來看的時候,他們定將訴苦,說這可憂愁得要死了。他向來沒有墜落過一件東西,全是照舊的放存原位上,但倘使他的手一觸那美麗的雕塑,這雕塑在他走後便立即失了精神,全無價值的站著。成為藝術品的靈魂,全消在他的掌中,這就單剩了並無神魂的一塊青銅或黏土了。
有一回,他走到尼那那裏,正是伊學畫的時間;伊從什麼一幅圖畫中,很工的摹下一個乞丐的形象。
“畫下去。尼那!我不來攪亂你,”他說著,便靠伊坐在低的躺椅上。尼那怯怯的微笑著,又臨摹一些時,畫筆上蘸了錯誤的顏色。於是伊放下畫筆來,說:
“我也疲倦了。你看這好麼?”
“是的,好。你也彈得一手好鋼琴。”
這冰冷的誇獎很損毀了敏感的尼那的心情。伊想要批評似的側了頭,注視著自己的畫,歎息說:
“可憐的乞丐!他使我很傷心!你呢?”
“我也這樣。”
“我是兩個貧民救濟所的會員,事務非常之多!”伊熱心的說。
“你們在那裏做些什麼事?”尼古拉冷淡的問。
尼那於是說,開初很詳,後來簡略,終於停止了。尼古拉默默的翻著尼那的集冊,上麵保存著伊的朋友和相識者的詩文。
“我還想聽講義去;然而爹爹不許我。”尼那忽然說,伊似乎想探出他的注意的門徑來。
“這是好事情。唔——那麼?”
“爹爹不許。但是我總要貫徹我的意誌的。”
尼古拉出去了。尼那的心裏覺得悲痛而且空虛。伊推開集冊,淒涼的看著剛畫的圖像,這似乎是很討厭,全無用的惡作了;伊鎮不住感情的僨張,便抓起畫筆來,用青顏色橫橫直直的叉在畫布上,至使那乞丐不見了半個的頭顱。從尼古拉和伊握手的第一日起,伊對他便即親愛了,然而他從來沒有和伊接一回吻。倘使他和伊接吻,尼那便將對他披示那小小的、然而已經苦惱不堪的全心,在這心中,正如伊自己寫在日記上似的,忽而是愉快的小鳥的清歌,忽而是烏鴉的狂噪。而且連日記也將交給他了,這上麵便寫著伊如何自以為無用於人以及伊有怎樣的不幸。
他想,伊隻要有伊的繪畫,伊的音樂,伊的會員便滿足了。然而這是他的大誤,伊是用不著繪畫,用不著音樂,也用不著會員的。
倘他旁觀著彼得到大學生那裏受課的時候,他卻笑了,因為這笑,彼得嫌恨他,彼得反而很高的豎起膝髁來,至於連椅子幾乎要向後倒,輕蔑的著眼,他雖然明知道萬不可做,卻用指頭挖著鼻孔,而且當了大學生的麵說出無禮的話來。這家庭教師的麻臉上通紅而且流汗了,他幾乎要哭,待彼得走後,又訴苦說,他是全不願意學習的。
“我真不解;彼得竟全不想學。我真不解,他將來怎樣……先一會,使女來告訴,他對伊說些荒唐話。”
“他會成一個廢物罷了,”尼古拉並不顯出怎樣明白的表示,斷定了他兄弟的將來。
“人用盡了氣力,為他用盡了氣力,為他費了心神,有什麼用處呢?”家庭教師一想起不是打殺彼得,便得自己鑽進地洞裏的,許多屈辱和慚愧的時候,便幾於要哭的說。
“你不管他就是了。”
“然而我應當教導他嗬!”大學生很驚疑的叫道。
“那麼,你教導他就是,照人家所托付的那樣!”
大學生竭力的還想發些議論,尼古拉卻不願了。尼那和安特來·雅各羅微支也曾研究多回,想闡明尼古拉的真相,但歸結隻是一個空想的圖像,連他們自己也發笑起來。但兩人一走開;他們卻又以他們的失笑為奇,覺得他們那空想的推測又近於真實。於是他們懷著恐懼和熱烈的好奇心,專等候尼古拉的出現,而且笑著,以為今天終於到了這日子,可以解決那煩難的問題了。尼古拉出現了,然而這謎的解決的遼遠,今日卻也如昨日一般。
特別的陸離,又不像真實的是仆役室裏的猜測。而菲諾幹站在所有論客的先頭。他喝了一點酒,他的幻想便非常之精采而汗漫了。連他自己也覺得吃驚而且疑惑。
“他是——一個強盜!”他有一回說,他那通紅的臉,便怕得蒼白起來。
“哪,哪,……就是強盜麼?”廚子不信的說,但惴惴的看著房門。
“是專搶富翁的,”菲諾幹接著訂正說。——當尼古拉還是孩子時候,曾經說過,他聽得,有著這一種強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