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 阿爾誌跋綏夫

自從妓女賽式加黴掉了鼻子,伊的標致的頑皮的臉正像一個腐爛的貝殼以來,伊的生命的一切,凡有伊自己能稱為生命的,統統失掉了。

留在伊這裏的,隻是一種異樣的討厭的生存,白天並不給伊光明,變了無窮無盡的夜,夜又變作無窮無盡的苦悶的白天。

餓與凍磨滅伊的羸弱的身體,這上麵隻還掛著兩個打皺的乳房與骨出的手腳,仿佛一匹半死的畜生。伊不得不從大街移到偏僻的地方,而且做起手,將自己獻與最齷齪最惹厭的男人了。

一晚上,是下霜的月夜,伊來到一條新街,是秋末才造好的。這街在鐵路後麵,已經是市的盡頭,一直通到遍地窟窿的荒涼的所在,在這裏幾乎沒有人家。這地方絕無聲響。街燈的列,混著平等靜肅的落在死一般的建築物上的月光,隻是微微的發亮。

黑影,那從地洞裏爬出來的,咄咄逼人的橫在地上,還有電報柱,由電線連結著,白白的蒙了霜,月神一般閃爍。空氣是幹燥的,但因為嚴霜,刺得人皮膚燒熱。

這宛然是,在這寒冷之下,全世界都已凝結,而且身上的各圓部都用著燒紅的鐵刺穿。於是身體碎了,皮膚的小片,全從身上離開。從口中呼出的氣,像一片雲,略略升作青色的亮光,便又凝凍了隱去。

賽式加已經是第五日沒有生意了。在這以前,伊就被人從伊的舊寓裏打出,並且扣下了伊的最末的好看的腰帶。

緩緩的怯怯的動著伊瘦小低彎的形體,在空虛的月下的路邊;伊很覺得,仿佛伊在全世界上已經成了孤身,而且早不能通過這荒涼的境地了。伊的腳凍得一刻一刻的加凶,在索索作響的雪上,每一步都引起伊痛楚,似乎露出了鮮血淋漓的骨骼在石頭上行走似的。

走到這慘澹的區處中間,賽式加才悟到了伊的沒意義的生存的恐怖,伊於是哭了。眼淚從伊的發紅的冷定的眼睛裏迸出,凝結在暗的爛洞裏麵,就是以前安著伊的鼻子的地方。沒有人看見這眼淚,月亮也同先前一樣在大野上亮晶晶的浮著,散布出一樣的明朗的青色的光輝。

沒有人到來。說不出的感情,在伊隻是增高增強起來,而且已經達到了這境界,就是以為人們際此,便要陷入野獸的絕望,用了急迫的聲音,狂叫起來。叫徹全原野,叫徹全世界。然而人是默著,隻是痙攣的咬緊了牙關。

賽式加祈願說:“我願意死,隻是死,”但伊忽又沉默了。

這時候,在白色的路上,忽地現出一個男人的黑魆魆的形象,很快的近前,不久便聽到雪野踏實的聲音,也看見月亮照在他羔皮領上發閃。

賽式加知道,那是在道路盡頭的工廠裏的一個仆人。

伊在路旁站定,等候著他,用麻木的手交換的拽著袖口,將頭埋在肩膀中間,腳是一上一下的頓著。伊的嘴唇似乎是橡皮做的了,隻能牽扯的鈍滯的動。伊很怕,怕要說不出一句話來。

“大爺,[43]”伊才能聽到的低聲說。

走來的人略略轉過臉來,便又決然的趕快走了。賽式加奮起絕望的勇氣,直向前奔,伊跟住他走,一麵逼出不自然的親熱的聲音勸他說:

“大爺……你同來,……真的。……好罷,就去……我們去罷。我給你看一件東西,會笑斷你的肚腸的。……好,我們去。……總之,一定,我什麼都做給你看,……我們去罷,愛的人。……”

過客仍舊隻是走,對伊並不給一點什麼注意。在他板著的臉上圓睜著眼睛,很不生動,似乎是玻璃做的。

賽式加從他的前麵跳到後麵,又緊縮了雙肩,聲音裏是鈍滯的呻吟,而且冷得隻是喘氣:

“你不要單看這,大爺,我現在這模樣了,……我的身子是幹淨的。……我的住家並不遠,我們去罷。……怎?……”

月亮高高的站在平野上,賽式加的聲音在霜氣的月光中異樣的微弱的響。

“好,我們去罷,”賽式加喘息著又踢絆著說,但還是用了跳步在他前麵走。“好,你不願意,……那就求你給兩個格利威涅克[44]就是了。買點麵包,我整一日還沒有吃呢。……你給罷。……好,一個格利威涅克,大爺……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