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仇的話(1 / 3)

菊池寬

鈴木八彌當十七歲之春,為要報父親的夙仇,離了故鄉讚州的丸龜了。

直到本年的正月為止,八彌是全不知道自己有著父親的仇人的。自己未生以前便喪了父,這事固然是八彌少年時代以來的淡淡的悲哀,但那父親是落在人手裏,並非善終這一節,卻直到這年的正月間,八彌加了元服為止,是全然沒有知道的。

元服的儀式一完畢,母親便叫八彌到膝下去,告訴他父親彌門死在同藩的前川孫兵衛手裏的始末,教八彌立了複仇的誓詞。八彌看見母親的通紅的眼;而且明白了自己的身上是負著重大的責任了。

從九歲時候起,便伴著小侯,做了將近十年的小近侍的八彌,這時還是一個不知世事的稚氣的孩子。況且中了較大一歲的小侯的意,幾乎成了友人,他一無拘忌,和小侯比較破魔弓的紅心,做雙陸的對手,驅鳥獵和遠道騎馬,也都一同去。至於和小侯共了席,聽那藩中的文學老儒的講義,坐得兩腳麻痹之後,大家抱腹相笑的時候,那就連主從關係也全然消滅了。八彌住在姓城中的一個大家族裏;他是比較的幸福,而且舒服的。直到十七歲加了元服時,這才被授與了一件應該去殺卻一個特定的人的,又困難又緊張的事業。

寬文年號還不甚久的或一年的三月間,八彌穿起不慣的草鞋來,上了複仇的道了。在多度津的港裏作為埠頭的金比羅船,將八彌充了坐客的數,就那吹拂著瀨戶內海的春風張了滿帆,直向大阪外,溜也似的在海上走去了。

他靠著船的帆檣,背著小侯所賜的天正祐定的單刀,一個人蹲著。漸漸的離了陸地,他的心中的激動也就漸漸的平穩起來,連母親的嚴重的訓戒,小侯的激勵的言語,那效果也都夢一般的變了微漠,在他心裏,隻剩了繼激昂之後而起的倦怠和淡淡的哀愁。他對於那與自己絕不相幹的生前的事故,也支配著自己的生涯這一件事實,不能不痛切的感到了。他在先前,其實並沒有很想著父親的事。因為他的母親既竭力的不使他覺得無父的悲哀,又竭力的在他聽覺裏避去“父親”這詞句,而且他自從服侍小侯以後,幾乎感不到對於父親的要求。因為他的生活是既幸福,又豐裕的。然而一到十七,卻於瞬息中,應該對於先前不很想到的父親有人子之愛,又對於先前毫不知道的前川誰某有作為敵人的大憎惡了。這是他的教養和周圍,教給他對於父母的仇人須有十分的敵意的。

八彌曾經各樣的想象那敵人的臉。因為他的母親是不甚知道這敵人前川的。前川和八彌的父親,本來是無二的好朋友,但是結婚未久的新家庭,前川不敢草率,便少有來訪的事了。

於是八彌不得不訪問些知道前川的人,探問他的容貌去。懇切的人們便各樣的絞出十七八年前的記憶來,想滿八彌的意。然而這些人們所描的印象,無論怎樣綴合,八彌也終於想不定仇敵的形容。於是八彌沒有法,隻好從小侯的藏書中,取了藩中畫師所畫的《曾我物語》裏的工藤的臉作為基本,再加一些修改,由此想象出敵人的臉相來。他竭力的從可惡這一麵想;因為他以為覺得可惡,便容易催起殺卻的精神。但那臉相的唯一的特征,卻隻知道右臉上有一顆的黑痣。

船舶暫時循著讚岐的海岸走,但到高鬆港一停之後,便指了浪華一直駛去了。

敵人有怎樣強,八彌是不知道。但他從幼小時候以來,便謹守著母親的“修煉武藝,比什麼都緊要”的教訓,於劍法一端,是久已專心致誌的。他那輕捷而大膽的刀路,藩中的導師早就稱揚。八彌的母親教他負了複仇的事情,也就因為得了這導師的保證。

他對於複仇這一件事。也夾著些許的不安,但大體卻覺得在絢爛的前途中,仿佛正有著勇猛的事,美善的事。所謂複仇,固不測有怎樣的難,然而這是顯赫的不枉為人的事業,卻以為是確鑿的。他的心,也很使自己的事務起了狂熱了。

一到安治川,他歇在船寓裏,再出去一看浪華的街。所有繁華的市街,他都用了搜求仇敵的心情看著走。

大約一月之後到了京都的八彌,便曆訪京都的宏麗的寺院;走過了室町和烏丸通這些繁華的市街;每天好幾回,經過那橫在鴨川上麵的四條五條三條橋,聽得擬聲遊戲的笛音和大鼓。然而京都的名勝古跡處,並沒有敵人。沒有敵人的祗園和島原和四條中島,從他看來,都不過是幹燥無味的處所罷了。

他從京都動身,是初夏的一日裏。舍了正在鮮活的新綠的清晨中的京都,他向江戶去了。

從京都經過大津,在瀨田的橋邊,他因為要午餐,尋到了一個茶店。到正午本來還略早,但他覺得有些口幹,所以想要歇息了。他吃些這裏有名的鯽魚。不管那茶店使女含著愛嬌的交談,他隻是交了臂膊,暗忖著怎樣才可以發見他的仇敵。忽而聽到什麼地方有和自己一樣的帶些讚岐口音的說話了。他早就感了輕度的興奮,便向聲音這方麵看。這是從正對琵琶湖的隔離的屋子裏出來的。照說話的口吻,總該是武士。讚岐口音的武士,這正是他正在搜尋的敵人的一個要件。他不由的將放在旁邊的祐定的單刀拉近身邊了。這其間,那武士罵著使女,莽撞的從離開的屋子來到店麵裏。已頗酩酊的武士用了泥醉者所特有的奇妙的步法,向著門外走,一麵又忽然和八彌打了一個照麵。武士的心裏,便湧起輕微的惡意來。

“看起來,還是年青的武士,大約是初出門哩。哈哈哈……”他嘲笑八彌似的笑了。八彌憤然了揚起那美秀的眼睛,不轉瞬的看著對手。

八彌不能不憎惡這武士了。顴骨異常之高;那鼻子,也如猶太人一般,在中途突出鼻梁來;而且那藏著惡意的眼色,尤其足夠喚起八彌的嫌惡的心情。他想,自己的敵人也是這樣的男子才好;他又想,倒不如這人便是前川孫兵衛就更好了。其實從口音上,已經很可疑。他用冷靜的意誌來鎮定了激昂,他想試探這武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