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樓梯上已經聽到絕望的女人的叫聲,當綏惠略夫經過昏暗的廊下時候,看見一間房子開著門,在這房裏他早晨就聽得孩子啼哭了。他雖然過的快,卻已瞥見了臥床和箱櫳,上麵積著一堆破衣服;半裸體的兩個小孩並坐在床沿上,懸空掛著腿而且現出吃驚的神情;一個七歲左右的女孩兒靠著桌子,一個高大的瘦女人用雙手將紛亂稀疏的頭發從臉上分撥開來。
“我們怎麼辦才好呢?你可曾想過沒有,你這呆子,你這零落的!”伊絕望的榨開喉嚨的喊。
綏惠略夫並不遲留,便進了自己的住房,脫去外套,坐在床沿上。他留心聽著。
那女人仍舊大叫,伊的病的悲痛的叫聲響徹了全家,極像一個將要淹死的人的求救。伊雖然詛咒,罵詈,責備,但其間並不夾著一些特別的憎惡。這隻是絕頂的無法的絕望的悲鳴。
“我們帶了孩子那裏去呢?路上去麼?求乞麼?還是我賣了自己,對咧,給你的孩子們買麵包呢?你怎麼不開口?……你怎麼想來?……我們現在到那裏去呢?”
伊的聲調愈喊愈高,肺癆的吹笛似的可怕的聲音,也淒然的迸出了。
“唉唉,他們什麼不說呢!……這革命黨!……反抗起來!……你有什麼權利,竟反抗起來,如果你隻靠著同情才得保住!……你本來是什麼?勝過你的人尚且忍耐著過活……不能忍耐麼?即使有人唾了你的臉,你也該默著……你要記得。你有五張挨餓的嘴坐在家裏嗬!我懇求你,這高尚。你能怎樣高尚呢,你這乞丐!你該要的是麵包不是高尚……真的,你看,一個教員對著長官不總是低頭麼!……呆子,蠢物,零落的!”
女人的聲音斷續而且喘鳴了,直至發出苦惱的內髒迸裂般的咳嗽來。伊喉噎,嘶嗄,咳唾,並且完全氣厥,伊仿佛為死所苦的狗子似的呻吟。
“瑪申加(Mashenka),你應該畏憚上帝,”一個可憐的挫折的聲音才能聽到的喃喃的說,而對於這無端的辱罵,溫和的無法的意識的與絕望的眼淚,也一並響在中間。——“……我實在沒有別法了……我是一個人嗬,不是一條狗……”
女人噴出尖利的笑來。
“你是怎麼的一個人嗬!……你正是一條狗!你將小狗散在世界上了,就應該緘默一點忍耐一點,……倘你是人,我們就不會住在這洞裏,而且三天隻吃一頓了……我也用不著赤了腳滿處跑,洗別人的破爛布了!人……你模樣倒是的!你和你的人真該詛咒嗬!……我們餓了一年半了,待到我用我的眼淚求到一個位置,在別人腳跟下纏繞著走,像一個乞婆!……你先前實在顯了你的義勇了……救了俄國了……因此自己就要倒斃在饑餓的圈裏了!……看這偉人罷!……嗬,上帝嗬,我初次見你的日子,該得詛咒嗬!……廢物!”
“瑪申加,畏憚上帝罷!”從伊的暴躁的叫喚裏,發出一個絕望的男子的聲音。“那時我還有別的法子麼?大家都去……大家都指望……我想到,這……”
“你正應該想到!應該!……別人許沒有肚餓的人口背在他們的脊梁上……你有什麼權利,為了別人去冒險呢?你可曾問過我們?你可曾問過孩子們,他們可願意為了你的俄國去餓死麼?你問了他們沒有?……”
“這是我意料不到的……我也確切像眾人一樣,願意一個更好的生活……為你們,為你……”
“更好的生活!”女人完全歇斯迭裏狀態的大叫起來,“你還有什麼夢見更好的生活的權利呢。你已經不能更壞了,我們就要到村子裏去乞食了!我呢……我又肺病……”
暴發的,裂帛似的咳嗽噎住了伊的訴說。一兩分間,人隻能聽到喘鳴,於是伊用了極可憐的氣厥的低音說,但在全家都可以聽得分明。
“你看……我就要死了……”
“瑪申加!”男人發喊說,而在他微弱的叫喚裏,含著無限的末路的悲哀,悔,愛,連綏惠略夫百不介意的臉也抽成痙攣的苦相了。
“什麼瑪申加!”女人得勝似的,用了不幸的人的苛酷,叫喊,說:“你得早一點叫‘瑪申加’!……我現在是怎麼一個瑪申加了,——我是死屍了……你懂麼,一個死屍!……”
“娘!”忽然有孩子的聲音說。“不要這麼說,娘!”
“可不要哭嗬……體上帝的意思!”男人叫喊說。“怎麼了——怎麼——怎麼——我卻不能……人對著我……當麵說:畜生,呆子——怎——不要哭了……體上帝的意思算了罷!……我……我上吊罷了……這要比……”
“哈,上吊!”女人非常明了,幾乎冷靜的說:“你上吊,我們該怎麼呢?……我是上吊不成……你上吊,這裏的都餓到倒斃麼?理蘇契加(Lisotshika)站到納夫斯奇(Nevskij)路上去,怎樣?……好,你上吊罷,你上吊罷!但你要知道,便是套在圈索上時,我也還要詛咒你!……”
一種希罕的鈍實的聲響,像頭顱打在壁上似的,傳到綏惠略夫的耳中。
“算了,算了罷!”女人急切的叫喊,徑奔向他。“算了,算了,略沙(Liosha)!……”
斷續的,聽得痙攣的掙紮聲音,一把椅子倒下了。男人喘著氣,在叫喊與喘息之間,透出人腦殼撞著牆壁的激烈沉實的聲響。
“略沙,略申加(Lioshenka),算了罷,算了!”女人尖利的叫,人陡然聽到一種新的鈍音,像頭顱正磕在軟的東西上。大約伊將手襯在伊男人的頭和牆壁中間了,以致他在他歇斯迭裏的發作狀態中,便撞在伊這裏。
孩子們突然啼哭起來了。最先大概是最大的女孩子,接著便是兩個孩子一齊哭,那掛著腳坐在床沿上的。
“略沙,略申加!……”女人發熱似的喃喃說:“罷了,罷了……饒恕我……罷了!……好,沒有事,……什麼事都沒有……我們看看就是……自然的……你那有別的法子呢,人太欺侮了你……略申加!……”
伊訴苦似的斷續的嗚咽起來了。
綏惠略夫向那邊伸長了頸子;在他蒼白色的臉上,現出悲痛的痙攣來。
那裏是寂靜了。人隻還聽得,有誰正在無助的悲戚的唏噓,但又分別不清,是大人或是孩子。
黃昏到了,在他青蒼的,飄飄的掛在空中的蛛網一般的微光裏,這唏噓更顯得當不住的迫壓與傷心。
於是連這也沉靜了。
在長廊下,帳幔後麵又聽到夾著咳嗽的交談的低語,兩個細小的聲音,時時間斷,仿佛怕誰暗地裏聽得似的,竊竊的說,一半驚懼,一半消沉,其中綏惠略夫僅能懂得是:“不肯低頭麼,嚇?……對著官員放肆了……官員說這人是呆子……嚇?……人就不能卑下些?……沒有卑下……嚇?……說嗬,對著官員……胡鬧……對著他的恩人……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