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拉藉夫被尖利的鈴聲,那宛然就在他房裏發響的似的,驚覺了。他照例的先取紙煙,但這瞬間又有什麼壓住了他的心,他去摸火柴的時候,便仰著頭屏息的聽。瑪克希摩跋在伊房裏動彈了。人聽得,伊怎樣嗬欠,裙子的響聲,又撞在什麼東西上,於是赤著腳,沿著廊蹭去了。

“誰在那裏呢?”亞拉藉夫聽到伊的渴睡的不高興的聲音。

“電報麼[88]?給誰的電報?”瑪克希摩跋問。

大約伊得了答話的,然而很低,至於辨別不得。

亞拉藉夫急忙仰上而且坐起身。

“那裏!”這像電光一般的穿過他的腦中,各種想象和觀念合成的一個旋渦便在他頭裏麵旋轉。那小包裹和紙片,老鷹臉的小男人留在他這裏的,忽然現在他眼前而且長成一個怖人的巨物了。他幾乎想要叫喊,教人不必去開門;他跳起,便奔到廊下,——但已經確切的分明,聽得抽開門閂的鐵的聲響,以及沉重的,穿著鐵釘底的長靴的,許多人們的腳的悄悄的踏步了。

這回似乎全世界都已覺醒過來,並且閃出了可怖的奪目的顏色,叫喚和呼哨的聲音。

隻穿了小衫,又長,又瘦,長著碩大的手腳,亞拉藉夫痙攣的在屋子裏盤旋起來了。屋子裏忽而一切都明亮。片時之前,他相信,還是全藏在昏暗裏的;然而現在照著破曉的青白微光了,一切都分明識得:桌子載著未完的著作,上麵是紙煙,靴子在床底下,圖像在牆上,一切都這樣簡單,稔熟,這樣平常而且可愛。

“但你們要到誰這裏去呢?”惴惴的問著瑪克希摩跋的發抖的聲音。

他們回答什麼,沒有聽到,單是那老女人發出一聲短的叫喊,將手隻一拍。沉重的腳步聲的雹子便立刻在廊下騰沸起來。

亞拉藉夫闖向門口,自己也沒有計算是什麼緣故,隻是輕輕的鎖了門。

於是他跳到桌旁,拿起包裹,在他似乎是十萬磅重的石頭,他暫時捏在手中,便又拿著這奔到窗下。

“——炸掉——都一樣……”他想,站在開著的半窗麵前,從這裏進來柔軟的新鮮的朝風,迎麵的吹著。“——都一樣——後來可以否認的……”

他的錯亂的思想如同發熱一般的回旋,他將包裹擎出了眺望窗,炸彈便暫時掛在這院子的四層樓的深淵上。亞拉藉夫幾乎已經要放手了,在突然又有一個別的思想閃出他腦裏的時候;這思想是非常恐懼而且無法,亞拉藉夫竟至於像負傷的野獸似的呻吟起來了。

“我怎麼辦呢……這紙片……這姓名住址?他們一定會在院子裏檢齊的!……燒麼?……沒有工夫了……”

“那就這樣的……為要救出別人,毀了自己麼?……但是,我已經對他們說過!我懇求過他們,他們應該給我安穩才對……現在他們還有什麼權利,可以仰仗我呢!……”

全家都醒了,什麼地方有孩子啼哭了,有誰吃了驚;有的歎著氣。在鄰室裏,那綏惠略夫所住的,有大聲的說話,家具的翻倒,罵人。

“的確逃走了;還有什麼……許是逃到鄰室去了罷,大人……這裏是一個大學生……鬼捉的——將槍拿在旁邊罷,撒但,我們不要傷人!”冰冷的,憤怒的聲音擁到亞拉藉夫這裏來了。

忽然有人叩他的門。是一種很穩當而且規矩的叩法,以致亞拉藉夫隔了關著的門也似乎看見這叩門的人來;是一個和氣的懂事的警官,帶著圓滑的派頭和無所假借的洞察的眼。

他於是一跳,竭力的使沒有響。離開了窗門,將炸彈擱在桌上,重行拿起,險要擲下去了,卻又塞在褥子的底下。他又更向下麵推,於是便站著,無力的掛下了長的強壯的臂膊。

在房門上又敲著了。

“勞你駕,你隻要開一下就是了!”叫著一個沒有聽到過的聲音,柔媚的但又非常凶險的響。

亞拉藉夫沒有答。對於這類人們的,和母乳一同吸進去的舊日的憎惡,以及全生涯中發達起來的憎惡,汩沒了他了。他自己也說不出決心的緣由來,便向那漆黑的爐門,跪了下去,這裏麵向他吹出一陣冷灰的氣息。他非常迅速的拉斷了捆著包裹的繩索,將紙片便撕。鐵門的火爐戛戛有聲,紙片聲也似乎傳遍全家了。

“你開罷,否則我們要砸門了!”一個冷酷的氣忿的聲音叫喚說。

現在確乎已經有許多人站在門前;而且忽然用全力的敲打起來了。

“他們走了先著哩!”這思想透過了亞拉藉夫的腦中。於是他宛然看見了一切的,凡那運命和性命,全係在他可能將紙片消滅與否的人們;還是獻出他們呢或者竟犧牲了自己呢。全部的大事業,這裏麵包含著幾百個少壯純潔的靈魂的,光明的奮不顧身的大事業,忽地現在他眼前,他在靈魂裏,仿佛看見十多個熟識的麵貌,正對他滿抱了希望。他自己覺得渺小而輕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