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近都淒涼到象是怖人的塚地。嗅著是潮濕的黏土和碎磚的氣息;綏惠略夫蜷伏著的隅角裏的,百餘年的塵埃似的氣味,也混在這中間。
兩三小時之前他便站在這裏了。在一所正要改修的屋角裏,碎料堆子的後邊。這地方,是頹敗的牆垣和蒼黃的土塊,傷口一般開著的,華美的舊痕還未全消的所在,還掛著高貴的古壁衣的殘片,金彩和雕紋的裝飾的零星。這裏住過那別樣的,往昔的塗飾的人。在這一室裏,或是還睡過嬌惰的豪華的貴女,遍身裹著花縠與麻綢,——這是美與享用的大觀了,這隻能在剝削那吸血餐屍的黑土的製度,那多年的似乎不可動搖的製度這一片地麵上,才能夠發榮滋長起來。但現在卻給新主人的貪暴的手所毀壞了,而在淺藍色的屋角間,又漆黑的站著一個捏了手槍的獰野的人,後麵襯著黯澹的描金的百合。
綏惠略夫進到這裏,是在他誆迷了追跡的人們之後,穿出一所木院,又攀過了一重板牆。他當初很擔心,這藏身地不能安穩,因為不住人的建築裏,人大抵首先會來搜尋的;遠走麼,他已經乏了力,於是就這樣停下了。許多時他隻能聲嘶的呼吸,又用那鬆懈的手痙攣的捏著手槍,準備定,對大眾的第一個就放,隻要是出現到這頹敗的門的破口來的。他耳朵裏還響著喊聲。許多腳的踏步,在白石階級的陳跡上沉重的騰跳過去。他的胸脯發了吹哨樣的聲音起落著,他的眼睛閃閃的野到如一匹窮追垂死的狼。但是分,時,都經過了,一切都空虛而且寂靜了,隻有嗡嗡的雜音,間或從街頭送到他這裏。
綏惠略夫早不能想了;四麵什麼情形,也幾於不能懂得了。他隻是自然的等候著黃昏,而且常常要合眼,極頂的衰弱,使他全身不靈,又發生難當的戰栗,他已經不能振作了。他合上眼睛,便看見街上的群眾,人臉浮出,人手向他伸來。又有人射擊他兩回;但這事幾乎並沒有鑄在他記憶上,也許是想象罷了。一個別的印象非常怖人,卻於他總是忘懷不得。當他在或死或生的追逐裏,凡所遇見的一切,個個都是仇讎,沒有一人肯想隱匿他,阻住追捕的人,或者至少也讓給他一條路。倘沒有臉上現出暴怒,倘沒有擋住去路而且伸手要捉住他,那就確鑿還隻是無關心或好奇的人,不過觀看那獵取人類罷了。
對於這些事的回憶,是最鋒利的,而且燒著他的靈魂,較之記起那追捕的人的臉來,尤為苦痛,他於那些人們是全不加什麼想象的了。這隻是非人格而且盲從,跟在他後麵如一群練就的獵狗。
綏惠略夫不再深究了,離死亡有怎樣的近和得救的希望又怎樣的微;他單是想,他能否竟做到他的偉大的計畫,這計畫,便是他挾了很多的憎和愛,規劃出來的。他記起一個漂亮的軍官,從鞘裏拔出刀來,幾乎要劈,他記起一個威嚴的老紳士,伸出他散步的手杖,想攔住他,他記起了各種別的事而且因為憤怒與輕蔑,全身都發抖了。他早沒有出路了。他自己知道,他到了盡頭了,其時那些人們便隻要活在安閑中,靜候著日報的記事裏,登出他這徐徐的死滅來。
時候過去了,他心髒的痙攣的鼓動漸漸和緩下來。胸間停止了喘鳴,拗捩的兩手也在疲勞裏自行鬆散了。這仿佛是,他將一樣東西緊張到了絕頂,忽而斷了,他的思想和感情也正是這樣的一時弛解,像一條繃斷的弦。他忽然安靜了,這沉重的寂滅的安靜,隻有人已經有絞索套在頸上,早不是神力或人力所能救得的時候,才會到來。他是完全的無關心了,倘使追捕的人在這一刻裏歡呼著直闖進來,他一定不會做出什麼反抗了。
他的身體衰弱了。白的煙霧繞著他升騰起來,包住他仿佛一件屍衣,給他隔開了全世界。輕微的鈴聲在他耳朵裏響,他隻還有一個心願:合了眼,連頭都浸在黑暗,寂靜,不動的中間。
“我睡不得!”他自己說,但那沉沉的煙霧,莫可抵禦的擁住了他的腦,一切便都從他意識上消去了,這其間他時時睜著眼睛入了幾分時的睡。
他也時時驚覺轉來,記起一切的事,發抖,鋒利的看了周圍,於是又假寐。其時他也覺得,那潮土的濕味,怎樣的冰進他的身中。
緊接他眼前,盤著薔薇式雕飾的蜿蜒的花樣;這使他苦惱至於非常。他也好幾次看得分明,知道這不過是碎白石的一塊,還能顯出怎樣的一個植物的花紋。但這植物又被煙靄包籠;他便生長起來,浮動起來,成了怖人的形象,忽而長,忽而闊,或者又散成一個陰森的人頭的形跡來。
然而綏惠略夫究竟大約是睡著了;因為他張開那自以為隻合了一瞬間的眼睛來的時候,四麵已都是深藍的夜色了。夜色攀上了頹敗的牆垣,蟠在角落裏,從空虛的屋子的門間向外看。陰影無聲的動搖,仿佛是昔日的居人的精靈,那曾在這裏愛戀,煩惱,享用,而且在他不幸的難逃的時節死去的,重行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