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五你以為這樣的無抵抗主義,在這世界上能夠通行的麼?不能相信來世的人們,能甘心聽人殺害,做人奴隸的麼?可以成真宗教的素質的人,地上能有多少呢。我說的事,並不是對宗教家說。我單想將戰爭如何可怕,戰爭因為傻氣才會存在的事,說給人知道就是了。我決不是希望無理的事,也並非說不要管自己的利害。要得到值得生活之道,是在別的路上的。我單要說明那不合理的事是如何不合理;徹底的說明那滑稽的事是如何滑稽,說明那沒意思的事是如何沒意思:教那些自以為不會死在戰爭上的人,知道戰爭的可怕,而且知道死在戰爭上,是沒意思的事;並且希望從心底裏,至少也在心裏想,各人都願意去掉戰爭罷了;希望起哄,滿口戰爭戰爭的人,能少一點便少一點罷了。還不能做到無抵抗主義的我,但深知戰爭的可怕和無意味的我,要不提倡連自己都能做到的或一程度的平和論,實在覺得不能。你不能滿足這些話,也是當然的事。便是我自己,感到不能用我的法子立刻消滅戰爭這一節,也很覺得寂寞的。然而我除了說我的非戰論之外,沒有辦法,也很以為慚愧的。但便是這一點,或者也可以供活著的諸君的參考。不要拿戰爭得意,卻拿不戰爭得意罷。將拿別國人做亡國民的事,自己羞罷。與其憎敵人,倒不如愛罷。他們也並非因為憎你們而戰的;倘能做到,還想和你們要好呢。也同你們一樣,並不願意死,卻願意活的。也是人類之一呢。以好戰國出名的日本的天皇明治天皇禦製裏,仿佛有四海都是同胞,何以會有戰爭這般意思的歌,我也正這樣想。我的意見,以為那樣滑稽武士的死法,是傻到萬分。國民都該開誠相示,大家不要戰爭。萬不可上惡政治家的政略的當。如果有顯出要戰模樣的人,也隻因恐怖而起的罷了。自己沒有死,總覺戰爭有趣的人,自然也還多。我就怕這一類人煽起戰爭的氣勢。其實是不論那一國,除了軍人之外,誰也不知道軍備要擴張到怎麼一個地步,正因此都窘著。正都窘著,卻又不能不向這窘裏走,這便是人類的苦悶的所在。這是怎麼一回傻事呢?但這傻事,現在卻成了無法可辦的事。一想到如此下去會到怎樣的時候,我們頗覺得傷心。至少須比列國有優勢的軍備,是目下的情形,目下的大勢。我們的主,就是人類,生怕這大勢,是當然的。惟其傻氣,所以更可怕。文明愈加進步,知道是傻事,便將這傻事消滅的時候,倘若沒有到,也可怕的。我們很願意盡力做去,教這時候能夠早到。我的解決策,也許太簡單了,並且有孩子氣。但據我現在的頭腦,除了這樣理想的方法以外,實在沒有別的更有效的合理的簡單方法:這也是自己很抱愧的。(鄭重作禮之後,下壇。眾拍手。)
鬼魂一體息一會罷。
友的魂剛才的話,你以為怎樣?
青年都不錯的。可是拿這話對活人說,就要被人笑話呢。因為活著的人,實在都不以為自己會戰死;因為都以為戰死的全是別人。況且真怕戰爭的,也還沒有;因為卻以為勇氣。因為他們以為反對戰爭的隻是一班新式的淺學的少年。因為他們真以為不戰便要亡國。真相信不壓服外國,自己便要亡了。任你問誰,誰都說戰爭是悲慘的。但真知道悲慘這事的人,卻一個都沒有。就有知道的,也不過以為和世上的天災一樣的事罷了。況且許多人,還以為擴張領土是名譽,是非常的利益。這種根性,單是別人死了,是不會消滅的。還有人想,以為如有嫌惡戰爭的小子們,便盡可不必去,也可以戰的。至於別的群眾,那更毫不明白了。因為他們連人是會死的事都忘卻了,至多也單知道死了便是不活罷了。隨便那一國,都有這一種胡塗人,所以很糟的。被大勢卷了。便胡胡塗塗的憑他卷去;一到關頭,隻叫一聲“完了”便歸西了。因為從心裏感到戰爭的恐怖這刹那,就是歸西的一刹那,已經遲了呢。並且這一種人,倘使幸而沒有戰死,也就咽下喉嚨便忘了燙了。即使沒有忘了燙,也做不出什麼的。這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呢。
友的魂活著的人,該很窘罷。
青年那裏,誰也不窘呢。直接窘著的,自然是另外。
友的魂總該有人擔心罷。現在的樣子,是不了的。
青年可是也沒有人擔心呢。經營慘淡的研究著怎樣才會戰勝的專門家,或者還有;至於慘淡經營的想著怎樣才會沒有戰爭的人,在日本仿佛沒有罷。就令也有,也不知道他真意思在那一程度,真感著恐怖到那一程度。就令這樣的竟有一兩人,卻又沒有力。不過空想家罷了。因為對於實際問題,還沒有出手呢。
友的魂會到怎樣呢?
青年會到怎樣?大約能夠擴張軍備的國,便隻是擴張軍備,擴張不完罷了。
友的魂以後又怎樣呢?
青年大約碰了頭再想法罷。
友的魂這麼說,你以為戰爭竟無法可想麼?
青年倒也不。我想總得有一個好法子才是。
友的魂假使沒有又怎樣呢?
青年那可沒法了。
友的魂不想勉強搜尋他麼?
青年可是麻煩嗬。
(男女的鬼魂,都聽著青年的朋友的魂的對話;其中一個美的女人的魂,這時發了怒。)
美的女人的魂說是麻煩?
(青年看見鬼魂都發怒,大吃一驚。)
青年就因為我自己沒有力量。
美的女人的魂因為沒有力,不更該想勉強搜尋麼?
青年這固然是的。
美的女人的魂你說固然是的,還有什麼不服麼?你並不希望戰爭消滅麼?以為我們的孩子們,不妨死在戰爭裏的麼?
青年那是決不這樣想的。
美的女人的魂照這樣說,你是嫌惡戰爭的麼?
青年嫌惡之至。
美的女人的魂照這樣說,該希望戰爭消滅罷。
青年自然。
美的女人的魂既然如此,還不想出些力,教戰爭消滅麼?
青年出力是很想出力的。
美的女人的魂很想了,以後怎樣呢?
青年我沒有力量。
美的女人的魂這也未必。你單想悠悠然的對著書桌,寫些隨意的話罷了。你是小說家。並且不願意做費力的事。這事煩厭是委實煩厭的。你不愁沒有吃,眼力又壞,不上戰場也可以。要是敵人到了,可以和家眷搬到安全的地方去的。你何必真要沒有戰爭呢?隻要空想著戰爭的悲慘,寫了出來,便得到良心的滿足,也得了名譽和金錢了。好一個可羨的身分嗬。但是到這裏來幹什麼?來聽我們的話做什麼呢?單因為仍然以為沒有法,以為麻煩,不要再想什麼戰爭的事,才到這裏來的麼?(少停,)怎麼不開口了呢?
友的魂你答複幾句罷。
青年這並不然的。去掉戰爭這件事,我的確想著。不過我還有許多事;不能將我的一身,都用在去掉戰爭這一件裏。
美的女人的魂這樣的麼?你年紀還青,所以還想做各樣的事罷。但是,戰爭的犧牲者的心,你可知道?如果不知道,說給你聽罷。
青年請寬恕我。戰爭的可怕,我知道的。
美的女人的魂真知道麼?活著的人真能知道?
青年這卻未必知道。還是不知道的好罷。
美的女人的魂對於人類的運命,沒有擔心的資格的人,固然還是不知道的好。但是你,已經被命到這裏的你,卻不許進這種悠然黨的。別人都全不知道的活著,也可以的。但是你,竟也能到這裏的你,就令不能夠免去戰爭,也該知道做了戰爭的犧牲的苦到怎樣罷。
青年你講的話,都很對的。
美的女人的魂你臉色變了。有什麼不安麼?
青年在你們中間,我覺得自己悠然的活著,有些對不起了。
美的女人的魂這倒也不必。能夠悠然的活著的時候,是誰也悠然的活著的。但我卻不願你悠然的活著,因為想將我們對於戰爭的詛咒,滲進你的心裏呢。誰也不可憐我們。我們真是毫無意味的死了。是受了所有侮辱,嚐了死之恐怖而死的。我們為什麼死的呢?我很想問一問活著的人們。從古以來,在象我一樣的運命之下,死掉的人,固然不知道有幾萬幾十萬幾百萬了;所以也許說,這是不得已的事。但能夠冷冷的講這種話的,其實隻有活人。倘使象我們的身受了的,便誰也不能這樣說了。以為謊麼?也請你嚐一回死之恐怖試試罷。
青年請恕請恕。真表同情的。正想著怎麼辦才好呢。
美的女人的魂這裏為止,是誰也能想的。要緊的是從此以後呢。
青年很是。
美的女人的魂你是知道到此為止的事的,然而還沒有想以後的事罷。為什麼有戰爭這東西?
青年因為國家和國家的利害衝突罷。國家和國家之間,不許有太強的。
美的女人的魂也許如此。但從用去的金錢、勞力、人命這邊一想,那些什麼利害,不是全不足道麼?
青年我也這樣想,但也有種種別的事情的。戰爭開初的原因,固然是利害的關係;然而一到中途,利害早不管了,變成拚死戰爭的發狂時代了,為難的就在此。這變化也隻有很少的一點;但這一變,無可開交了,為難也就在此。以後便隻是氣勢。後悔也無用了。戰爭到一兩年,便誰都希望平和,可是氣勢卻不準他了。沒有法想,一路打去的。
美的女人的魂這不是太傻麼?我們卻因此死了,並不願死,並不願給人殺掉的嗬。
青年我表同情。
美的女人的魂你以為有了口頭的同情,我們就滿足了麼?你以為隻要說,這是大勢,沒有法,真是奈何不得,你隻能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被殺,忍耐著自己的被辱,打熬著自己的被殺,我便滿足麼?唉唉,連想也不願了。我是詛咒生來的。我為什麼生來的呢?如果生來是無意味的,又為什麼有戰爭這些事呢?我活著的時候,全沒有想到別的事。隻是自己的事,丈夫的事,孩子的事,菜的事,衣服的事,所想很是有限的。這樣過去了許多日月。有高興事便笑,有傷心事便哭的。孩子生點病,受點傷,便非常著急的;傷了一點指甲,也要大嚷的。現在想起來,很覺得異樣。何以不能生活在平和裏,何以該打熬這可怕的事呢?你也是生活在平和裏的罷。昨天晚上到那裏去了?
青年看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