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疲乏了……

每天每天總如此……

狹的籠,籠裏看見的狹的天空,籠的周圍目之所及又是狹的籠……

這排列,盡接著,盡接著,似乎渡過了動物園的圍牆,盡接到世界的盡頭。

唉唉,老虎疲乏了……老虎疲乏極了。

每天每天總如此……

來看的那癡呆的臉,那癡呆的笑聲,招嘔吐的那氣味……

“唉唉,倘能夠隻要不看見那癡呆的下等的臉嗬,倘能夠隻要不聽到那癡呆的討厭的笑嗬……”

然而這癡呆的堆,是目之所及,盡接著,盡接著,沒有窮盡,渡過了動物園的圍牆,盡接到世界的盡頭;那粗野的笑聲,似乎宇宙若存,也就不會靜。

唉唉,老虎疲乏了……老虎疲乏極了……

老虎便貓似的盤著,深藏了頭,身體因為嫌惡發了抖,想著:

“唉唉,所謂虎的生命,隻在看那癡呆的臉麼?所謂生活,隻在聽那癡呆的哄笑的聲音麼?……”

從他胸中流露了沉重的苦痛的歎息。

“喂,大蟲哭著哩,”看客一麵嚷,一麵紛紛的跑到虎檻這邊來。虎的全身因為憤怒與憎惡起了痙攣,那尾巴無意識的猛烈的敲了檻裏的地板。

他記起他還是自由的住在林間的時候,在那深的樹林的深處,不知幾千年的大樹底下,飾著花朵的石頭的神祇來了。人們從遠的村落到這裏來,都忘卻了他在近旁,跪倒在這石頭的神祇麵前,一心不亂的祈禱。

時時漏出歎息來,時時灑淚在花朵上,這淚混了露水,被月光照著,可難解,夜明石似的發光。或者充滿了歡喜在花上奔騰,或者閃閃的在葉尖耽著冥想,而且區別出人的淚和夜的露來,在那時的他是算一種心愛的遊戲。

有一夜,他試舐了落在石神祇麵前的寶石一般神異的閃爍著的人間的眼淚了。他那時,還沒有很知道在神祇之前,人們的供獻中,無論比寶石,比任何貴重的東西,都不能再高於眼淚的供獻。因此他隻一回,但是隻一回,舐著看了,於是就在這一夜,他被捉住了。他以為這是石神祇的罰。

現在一想到,虎的胸脯便生痛,痛到要哭了。他也學那人類在石神祇麵前,虔誠的跪著祈禱這模樣,向了石神祇,跪下叫道:

“神嗬,願隻是不看見那癡呆的臉嗬,願隻是不聽到那癡呆的笑嗬……”

這其間,不知什麼時候,那癡呆的笑聲已經漸漸的遠了開去,低了下去,春夢似的消在幽隱裏,老虎側著耳朵聽,在他耳中隻聽得清涼的溪水的微音,而且要招嘔吐的人類的臭味,也消失了,其中卻彌滿了馥鬱的花的香氣。

老虎愕然的睜開著眼睛,張皇的四顧。

誰能想像這老虎的歡喜呢。覺得窘迫的籠中,人類的癡呆的影子,此刻全都不見了。他睡在不知幾千年的大樹底下的飾著花朵的石神祇麵前。人的眼淚,還是映著月光,神奇的在花上閃爍。

現在才悟得,當想舐淚珠的時候,他便睡著了。

“阿阿愉快,一切全是夢,唉唉好高興嗬。”

老虎跳起來,尾巴敲著脅肋,在月光中歡喜的跳躍奔走,那胸膛裏滿了自由,那身體裏,連到細小的纖維也溢出不可思議的力,凜凜的顫動。

阿阿愉快,我隻以為狹的籠和人類的癡呆是真實的,卻也不過一場可厭的夢罷了,但無論是夢是真,可再沒有別的東西比籠更可厭。

“隻有這一點是真實,隻這一點,我便是到死也未必忘卻的。”一麵說,老虎並無目的的在樹林間走。

忽而跳,忽而走,在草地上皮球似的翻騰,或則輾轉,老虎已自不知經過了多少裏了,待到或一處,正要走出大平原去的時候,他嗅到異樣的氣味,急忙立定了,他的巨大的鼻子,因為要辨別這氣味,哆嗦的動了。

“哦,是羊哪,什麼近處該有羊在那裏……

但是,仿佛覺得久違了似的……”

一麵說,老虎暗暗地藏著足音,將羊臊氣當作目標,在高的草莽中匍過去。

暫時之間,他前麵看見高峻的圍牆,而且漸聽得圈在那圍牆裏麵的羊的懵懂的聲息。這樣的圍牆,老虎是已經見過幾百遍的罷。而且,幾百遍跳過了這樣的圍牆,捕過羊與小牛的罷。但今夜,一見這圍牆,虎的心裏卻騰起了不可言說的憤怒的火焰了。

“籠,狹的籠……”

他說著,疾於飛箭的撲上去。吐出比霹靂更可怕的咆哮。用了電光一般的氣勢,徑攻這圍牆。被那非將一切破壞便不罷休的大風似的,他的足一掊擊這用大柱子堅固的造就的圍牆便如當風的蛛網一般搖蕩起來。一刹時,那茁實的粗壯的柱子,仿佛孩子玩的積木的房屋似的,一枝一枝的倒下去,兩三分間,高峻的圍牆便開了一個通得馬車的廣大的門。

“喂,羊們。可愛的兄弟們。到自由的世界去。快出籠去嗬。”他一麵雷也似的吼,一麵仍接續著圍牆的破壞。但怕得失神的羊群,卻在牆角裏擠作一堆,毫不動彈,隻是索索的抖。老虎以為從羊群看來,似乎再沒有比自由世界更可怕,於是烈火般怒吼起來了。

“喂,人類的奴隸,下流的奴隸們。不要自由麼?狹的籠比自由的世界還要舍不得麼?下劣東西。”

他說著,攻進了發抖的羊群中間,從一端起,用了他的強力的足,一匹一匹的提了摔出圍牆外麵去。

雖然如此,那放出外麵的羊,卻發出一種仿佛用了鈍的小刀活活的剜著肚腸似的,淒慘的哭聲,又逃回原地方來了。牧人和守犬,卻被這情景嚇住了,隻是惘然的拱著手看,但元氣漸漸恢複轉來,要打退這老虎,便一齊來襲擊。兩三粒槍彈打進了老虎的身中,犬群發出可怕的嗥聲,擺好了伺隙便咬的身段。

“羊嗬,你們才是下流的奴隸,你們才是無法可想的畜生哩。比愚昧的狗還要下等的東西。你們才是永久不得救的!”

老虎吐血似的獨自說,隻五六跳便進了樹林。於是那形相隨即不見了。蹲在石神祇麵前,他舐著傷痕,而且哭著。

“唉唉,但願隻是不聽到那淒慘的聲音……”

他塞住兩隻耳朵,祈禱石神祇。

“隻是不昕到那可怕的聲音……那一直響到世界盡頭的淒慘的奴隸的聲音……”

他哭著。

老虎經過了拉闍[1]的壯觀的別館的旁邊。他動身向著喜馬拉牙的嶮峻的山,作長路的旅行的時候,在孟加拉未加斧鉞的鬱蒼的森林和荒野中,來往奔馳的時候,他在這別館前麵,已經走過好多回了。對於那高的石牆和深的濠溝,他常給以侮蔑的一瞥。

然而,這一回剛到別館前麵,老虎卻仿佛被魔鬼攫住了似的,突然在濠端立定了。心髒的動悸很劇烈,呼吸也塞住了。

“籠,又是狹的籠……”

宏壯的別館裏,拉的二百個美人花一般裝飾著,在那裏度著豪侈的生涯。

走過這別館的村人們,不知怎樣的羨慕著那些女人的生活呢。年青的女兒們,當原野的歸途中,許多回佇立在濠溝的樹影裏。而且背著草籠,反複的揣想著那奢華的卻又放恣的生活,直待走到伊的窮乏的茅廬。然而怎的呢?老虎現在覺得明明白白地聽到那美的女人們仰慕自由的深的歎息了。

他軋軋的切著牙齒。

他前麵,看見石牆圍著的別館的高壯的屋頂,在樹縫裏,映了強烈的太陽,黃金似的晃耀;牆外是鎖鏈一樣,繞著深的二三丈的濠溝。

老虎是從小便嫌憎人類的。從很小的時候,從還捧著他母親的乳房的時候,但雖如此,現在卻連自己也不能解,一想到那高的石牆圍著的女人們,他的心便受不住的突突的跳,那呼吸也塞住了。

他巡視了別館兩三回;他剛在大的鐵門前麵,惘然的看那從濠的那邊曳起的長橋,便聽得大路上有人近來了。

老虎跳進叢莽裏,將身體帖著地麵,等待人類的到來。停了一會,許多侍從環繞著的華麗的行列,從樹木間通過了。在行列的中央,看見奴隸抬著的美麗的帖金的肩輿。兩三乘。一乘是拉闍的肩輿,一乘是拉闍的妙齡的第二百零一位新夫人的肩輿。沒有知道叢莽陰裏躲著的老虎,靜靜的過去了。老虎看見了拉闍的燃著歡樂之情的愉悅的臉,而且也看見了從頭到腳裹著寶石和綺羅的拉闍的第三百零一位新夫人,然而顏麵遮了麵幕,他卻沒有見,隻看見美而且柔的春天似的蔚藍潤澤的眼,美麗的生光。一見這眼:老虎禁不住栗然了。